“風”中女孩·窈窕
□ 白軍君
在《詩經(jīng)》的“風”里頭,作者用了多副筆墨刻畫女孩,她們個個貌美,卻是一人一面,絕無雷同,甚至連一對孿生姐妹都沒有。尤其是,女孩的容貌與作品的主旨和情感表達相得益彰。這種手法見證著民間詩人們極高的藝術才情。
《關雎》之美在于它構建起“在水一方”這樣一個朦朧縹緲的情愛巴厘島。詩中的那個女孩長什么樣呢?詩人直接的描寫只用了兩個字:窈窕,意思是體態(tài)苗條。文本中,我們始終沒有機會一睹女孩的芳容,可她就是那么美麗。女孩的這種朦朧美是怎樣書寫出來的呢?遠遠地看她的體態(tài),把她的婀娜身材和參差流動的荇菜并聯(lián)起來寫。長短不一的荇菜隨波蕩漾,這個時候,窈窕是靈動的,它已經(jīng)不是一個形容詞,它是動詞,是活的。接下來,寫君子的反應,日夜思念忘不了,翻來覆去睡不著,這是典型的相思病啊,而且病得還不輕。這還不夠,詩人又補一筆,讓窈窕女孩有了動作,左右采之,左右芼之,這就很挑逗人了,誘惑力巨大,直到把君子弄到魂不守舍,產(chǎn)生了迎娶女孩的幻覺:“鐘鼓樂之”。這個程度就嚴重了。
按說,刻畫一個貌美的女孩,遠觀也不是不可以的,主要是這個女孩應該和君子構成一種“互動”的關系。《關雎》中,筆法一反常態(tài),盡管女孩有左右采之、左右芼之的優(yōu)美動作,但是,女孩和君子壓根兒沒有半毛錢的關系,她甚至不知道君子的存在,她只是采她的荇菜。
這樣一種單向性的愛慕和思戀在《關雎》中書寫手法非常高級。君子和女孩構成一種關系,女孩和君子毫無關聯(lián)。說實話,這種人物關系是松散的、虛的。正是這樣的一種“虛”才使詩歌呈現(xiàn)出別樣的朦朧之美的意境來。
輕松一下,我們來做一個小小的文字游戲。讓我們共同來描寫《關雎》中女孩的臉。她有多美呢?和夏姬一樣美,集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四個人的美于一身,夠美了吧?夏姬不僅美艷,她還風騷妖冶,是尤物。我們給她起一個迷人的名字,夏姬女孩。
假使我們把夏姬女孩的臉蛋寫進《關雎》,這樣一來,進一步坐實了君子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寤寐思服”。但是,我們馬上就面臨另一個問題,夏姬女孩說不說話呢?和君子在語言上交流嗎?讓淑女和君子說些什么呢?說我愛你嗎?老實說,這樣寫是無趣的,也是無聊的,它就不是詩歌了。淑女就不再是女孩子,她變成了女人。這個區(qū)別是巨大的?!蔼q抱琵琶半遮面”式的嬌羞、遮遮掩掩的儀態(tài)才是真正的女孩之美。
只有“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左右芼之”,才是“窈窕”,才是“淑女”,才和詩歌作品朦朧意境匹配。
《野有蔓草》寫到了女孩的臉,準確地說,是眼睛。“清揚婉兮”,就四個字,清揚一語寫出女孩眉清目秀,眼珠靈活有神。婉,是整體刻畫,意思是美麗。女孩的俊俏從眼睛表現(xiàn)出來。“清揚婉兮”這四個字的次序不能顛倒。正因為黑溜溜的會說話的眼珠,女孩才漂亮哇。兩千多年前的民間詩人多牛,他為后世提供了一種嶄新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畫龍點睛。魯迅“要極儉省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她的眼睛。”這個話正是出自《野有蔓草》。
最負盛名的《桃夭》,寫女孩出嫁,全詩沒有一句正面寫女孩的美貌,只寫了她的品行“宜家”“宜室”“宜人”。詩中說這樣的女孩最適合成家過日子,善于處理家庭關系。
“風”中寫女孩容貌的文字筆墨極其儉省,而寫女人容貌的文字卻極其奢華,鋪排,幾乎全用工筆,寫得花團錦簇。
來看《衛(wèi)風·碩人》。碩人,就是大美人。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
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前五句寫她的體態(tài)姣美:手柔嫩,皮膚滑膩,脖頸細長光潔,牙齒整齊潔白,寬寬的額頭,彎彎的眉。
后兩句寫她嫵媚的神態(tài):淺淺的酒窩,迷人的笑靨,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一顧一盼真妖嬈。
誰敢說《碩人》不是《洛神》美人圖的藍本?誰敢說李白“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不是以《碩人》為范本?
女孩與女人肯定是不一樣的。她們本身是不一樣的,作為詩歌意象,她們所承載的詩學意蘊,必須是不一樣的。
詩歌講究的不是數(shù)理邏輯,它遵循詩歌邏輯,還有它硬性的審美要求。“風”中的女孩到底美與不美?她有多美?這既是一個修辭問題,同時也是君子或者男孩的認知問題,情人眼里出西施。
女孩之美,為君子好逑打底,這是《詩經(jīng)》敘事的開始,是“風”的抒情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