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高山
□ 劉補明
五月二十八日,興致所趨,從興縣黑峪口出發(fā),先游覽了昊旻寺,又順著七彩沿黃公路,驅車前往磧口古渡,暢游盡興后,夜宿臨縣城。
三十多年前的弟子有旺接待了我,話舊之余,問及我下一步的行程,我如實告訴他,本次出行該圓滿收官了。
沉穩(wěn)且風趣的有旺,平靜地說:游山與玩水向來是成雙配對的。只游古渡口,不登臨名山,相當于行文至精彩處,卻只見逗號,未上句號,更沒有嘆號!說著,他揮手向東,遙遙一指,道:名山在側,若擦肩而過,豈不遺憾!
我看著他閃閃發(fā)亮的眼睛,內心被搖動了,行程計劃被升格了。
這名山,便是漢高山,先前被喚作磨膝山。
翌日清晨,天高氣爽,我們驅車奔赴漢高山。
漢高山,地處臨縣玉坪鄉(xiāng)。距離玉坪鄉(xiāng)鎮(zhèn)十多公里,紫氣東來,回環(huán)往復,群山環(huán)繞,重巒疊翠。這里,你基本看不到黃土高原特有的山體模狀,少有出露與風塵,多顯巖石與叢林。
我們是乘車從山腳直達山頂的。之所以未選擇徒步,完全是在照顧我的體力。然而,坡體陡峭,道路險峻,坐在車內,完全是種攀爬掛壁的感覺,驚心動魄,刻骨銘心。我的手緊攥著,眼緊閉著,心直豎著,放大了的恐高,排擠了視線里的美好。緊張歸緊張,但道路只有一條,一經選定,便沒有退路,只能勇往直前。
我在想,訪名山,最需要用腳步去丈量,用身體去“登”臨,我的此類逃避,大抵屬于“庸游”或“懶游”,褻瀆的是好游者的尊嚴。姚鼐先生登泰山,純粹是“登”上去的,緊十八盤,慢十八盤,上南天門,再走天街,“游”的興致,全在一個“登”字上。李健吾先生連雨天也不避忌,在雨中成全了登臨泰山的愿望,盡享了別樣的“登”山樂趣。
我還想,凡事都該有些鋪墊,有些過渡,有些懸念,才不突兀。對美景的欣賞,也該先有些祈盼,再有些等待,還有些揣度。過曲折,歷坎坷,攀陡峭,越險阻,登峰造極,步步為營,漸入佳境。那感覺,好一個盡興,才叫個暢快!正如看戲,有了楔子之類的前奏,發(fā)展之類的演進,再來走近沖突與激戰(zhàn),那好過癮!
凡名山,都在幽深處,因為幽深,才具神奇與靈性;凡名山,都很高遠,因為高遠,更顯巍峨與廣大!
總之,怪自己省了力氣,走了捷徑,少了過程,丟了感觸。
驚魂甫定,雙腳已膠著于漢高山的頂端了。
放眼望去,哇,那是怎樣的一種氣派!
群山峻嶺,綿延起伏,峰峰相蓋,競相勾連。漢高山在諸峰的簇擁下,獨與天公比高,真可謂突兀傲立,絕頂覽眾。方圓上百里,盡收眼底:最遠處,蒼??~緲,云蒸霧繞;夾心層,翠柏含珠,嬌綠無限;內里圈,鐘靈毓秀,光華盡斂。高祖廟、真武廟、光武廟、千佛殿、龍王廟、仙姑廟、仙姑塔次第排開,肅穆莊嚴;彼此照應,爭相輝映;重檐凌空,瓊樓玉宇;鳥革翚飛,燦若天公。
這里,儒釋道具在,三教者合流。既有神奇的故事,還有精彩的掌故,端莊卻也浪漫,矜持又顯奔放。
相傳,很久之前,諸侯相爭,互不相讓,其中一位過于任性的首領,揮拳示怒,將這磨膝之山削去東半,留下這千古遺憾,形成如今山東懸崖峭壁的形狀。
歷史演進到了漢高帝七年,韓王信亡走匈奴,匈奴使左右賢王萬余騎與漢爭戰(zhàn)。高帝破左右賢王,追至離石,駐蹕此山。這事在《史記》及后來的地方志里均有記載,絕非杜撰。說法雖有差異,情形基本一致。邑人樊樹屏寫的《漢高山懷古詩》后兩句說:“輿圖幾變皇王局,此地今猶屬漢高?!?/p>
劉邦走了,踏上了新的征程,走進了歷史的更深處。磨膝山卻永久地存在著,所不同的是,它因此獲得了一個與之匹配的雅稱——漢高山,就連山腳下面的村莊也成了漢高村。
漢高山的南側,有一孔極其負重的石洞叫“蟒洞”,被一巨石壓迫,卻牢固支撐。洞里曾住過一條大蛇,吸日月精華,食山珍佳肴,千年修煉,吞云吐霧。
大蛇得知劉邦路過時,特來討封:“高皇帝您好!您說我這大蛇,可還有長勢嗎?”
“當然有??!還能成蟒?!?/p>
“那成蟒以后呢?”
“小蟒成大蟒。”
大蛇始終沒能等來它最想要的答案,成“龍”的希冀破滅,它張大嘴長長地嘆出一口不遇之氣。心事重重的劉邦誤以為它會傷及自身,情急之下,力抽寶劍,斬斷蛇頭,斷其頸項,義無反顧,繼續(xù)征戰(zhàn)。蟒蛇的血,流遍了整座的山,染紅了所有的石。
今天,你在漢高山上看到的石頭純一色地紅,紅得出奇,紅得壯烈。這些紅石層層疊疊,錯落有致,相互穿插著,倚靠著,堆砌著。在強烈的太陽光照射下,閃閃點點,是赭赤,賽朱丹,呼應蒼青,點綴翠綠。
故事并沒有打住。大蟒魂靈出竅,化作青煙,直飛平地洛陽,投胎轉世,托身于王莽。后,王莽用藥酒毒死漢平帝,篡漢自立,終究報復斬殺之仇。
這“蟒洞”,曲折幽深且神秘莫測,蘊藏著多少鮮為人知的故事,給后人與游客制造出多少感慨與遐想,也留下多少可供評說的空間。
山的東南嶺上,有一觀景亭。亭上回望,漢高巍峨屹立,廟宇高翹凌空,被劈開斷崖上的紅心石連綿起伏,形態(tài)各異。把它們關聯(lián)起來看與想,你的視線與腦海里會呈現(xiàn)出多少清晰或模糊的圖案。有的像猛獸的頭腦,有的像巨人的眉眼;有的酷似飛龍之身,有的貌合嘯虎之態(tài)。任你想象,隨你發(fā)揮。更有一尊天然的佛像,慈眉善目,和藹可親,掛立在峭壁斷崖之上,為整個漢高山平添了幾分溫厚與博大。
你再往東南瞭望,方山境內的橫泉水庫,水貼天際,天水相連,浩浩茫茫!
據說這山上曾經有一棵高聳入云的大樹,特樹一幟,不與眾林為伍。每至夕陽西下,它的倒影直投幾十公里之外的黃河,河與樹遠近輝映,山與水遙相對答,給黃河人家送來多少來自漢高山的福祉。
巍巍呂梁山,地靈人杰,英才輩出,世代相傳。哺育了多少英雄兒女,留下了多少紅色印跡,譜寫出多少壯美篇章。
返回的路上,我感慨于血脈相連,山河錦繡,世事變遷。先人用生命與智慧書寫出的故事,同樣地需要后人用生命與智慧去體悟,去續(xù)寫。
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水則意溢于水。
有旺見我現(xiàn)沉思狀,笑了笑,說道:“老師:當年,您給我布置過無數次的作文作業(yè),今天,請允許我給您返還一次,您看怎樣?再者,您寫過無數次的下水文,今天寫一次上山文如何?”
我欣然應答,當即就確定了題目:漢高山。
倉猝間,顧不得見笑于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