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味道
說唱者尹天珍
□ 張靜洲
《水調(diào)歌頭·才飲》才飲陳釀酒,又食花鰱魚。三盤五碟佳肴,肚皮何其舒。不管白酒啤酒,勝似閑庭信步。每日得寬馀,子在川上曰,生者如斯夫。
打排子,彈回去,齊豪華。曲水賦流觴,杯中撈月亮,更兼哄堂說唱,道盡浮世百味。今宵酒醒處,神女應(yīng)無言,當驚良人殊。
楔子
夜夢
話說嵐州白龍山下,有一個山青水秀大鎮(zhèn)名曰上明。這上明二字卻是佛家語,上明下空意謂日月凌空普照大地。列位看官,你道這白龍山自古乃一祈雨之所,此地有崇山峻嶺云蒸嵐蔚,更有奇鳥密林怪石嶙峋,山間飛流急湍,吉雨澤潤萬物。每逢四月初八,鄰近幾百里香客俱來此獻香祈愿。
很久以前這上明有一木匠名喚尹六鎖,那漢子手藝為生善學(xué)勤快做得一手好活,遠近百里人送外號賽魯班。娶妻前河村李巧汝,兀那娘子端的做得一手好針線,鄉(xiāng)里人稱賽織女。這夫妻二人里里外外操持家務(wù)舉案齊眉共筑愛巢,一來二去小日子倒也過的殷實富足。
正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這對令人稱羨好夫妻結(jié)發(fā)多年竟膝下無子,只因六鎖乃獨子,實實急壞夫妻二人。古語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從此但值閑日,二人便遍訪仙山求醫(yī)問道單為了卻這頭一等大事。
那一日李巧汝女紅困倦半夜睡去忽夢一白須白發(fā)老者如風似霧引她去一幽靜所在,正所謂柏樹成蔭,水蓮搖曳,花香撲鼻,仙樂飄飄,只見那老者從柏水之中掐花贈曰:此乃天意!細看那朵花一莖別開兩枝,一枝多花薔薇一枝曼陀羅。次日夫妻二人遂雇車牽馬迤邐行至步陸舍之秘境柏水,仿佛昨日白發(fā)老者抱一朗聲俊眉嬰兒出而笑曰:汝必珍之!言訖不見。二人大喜,抱而歸,取名曰天珍。
飛狐
且說這尹天珍自小家境殷實,加之父母溺愛,落得個聰明伶俐調(diào)皮玩劣,粗通木匠略知裁縫,不愛吃苦游手好閑。天珍十幾歲時,州府修筑梁順會至榆灣直道,鄉(xiāng)里各出青壯,尹天珍入冊期間,勞役之余偏以說唱著名。待到修筑三年直道還鄉(xiāng)后,父母竟然相繼病亡,那尹天珍一陣悲痛,打發(fā)雙親入土為安后,揮霍余財,頓覺生活困頓,揭不開鍋。
有道是“人無廉恥,百事可為”。這日上明糧倉半夜失盜,武都頭雷都頭各帶二十捕快親自探查,疑有賊從糧倉二丈高之處徑不滿半尺且有鐵條間隔之圓孔中使用繩索吊麥面而出,眾皆搖頭不可信。旬月,有四處派出之眼目舉報某集市有人以麥面換豆子,天網(wǎng)四下,逮尹天珍個正著。人贓俱在,天珍從實招供,刺配陽泉蔭營煤礦改造服役三年多。出獄期滿,不見故人,鄉(xiāng)里眾人閑說天珍亡矣。
忽一日,天珍攜一美艷婦人歸,走村串巷吹鼓說唱,問之乃河曲藝伎。復(fù)三年,婦人棄矣。列位看官那古語曰“雁孤一世,鶴孤三年。鵲孤一周,燕孤一宿”,于尹天珍則燕也。此后天珍又相繼娶鄧草溝、南村、陽寨、東村諸美婦為妻。
那尹天珍攜妻子帶戲班到處流浪,見多識廣,每有鄉(xiāng)村里巷怪事傳奇家長里短,天珍眼珠一轉(zhuǎn)句上心頭,自編自演,聲兼陰陽,形演男女,自說自唱,一時萬人空巷,行者忘其擔,耕者忘其犁,廚者忘其勺,上樹者,上墻者,上房者,里三層外三層,爭睹天珍說唱滑稽風采。其說唱有順口溜、三句半四句半、打油詩。其內(nèi)容包涵婚嫁生育,婆媳關(guān)系,子女孝道,行禮往發(fā),民俗民情,林林總總,其教化民風之功可謂善莫大焉。今照錄數(shù)種以饗列位。
浮世
《荷花》有個姑娘叫個荷花,二十老幾還沒拉婆家,爹娘一日家茄(惱)她,幾時家才能把你撮發(fā)。提起這個荷花,長得一腦圪攣攣頭發(fā),初中一年退學(xué)回家,端盤子洗碗飯店打雜。十七歲上就尋上喏人家,一處一處不合她的心眼。頭一個對象叫個興堂,她嫌人家農(nóng)村粗糧。二一個叫個天祥,她嫌人家沒拉爹娘。姑舅給介紹的叫個根梁,嫌沒拉一座磚包圪筒新房。朋友給說的個家在中陽,她要下彩禮和十幾身進口衣裳,緊牙緊口一下也不能商量,人家得架不起寒了心腸。前村說的個煤礦工人,她說黑眉溜眼衣裳也洗涮不行。后村一個民辦教員,又嫌沒拉轉(zhuǎn)正不大保險。上村的后生全家就他一口,她嫌人少孤拳獨手。北村說的個一米六五,她嫌人家身材矮小。西村有個一米八三,又嫌人家棒且圪欖。究竟要咋地規(guī)才能依心,她也說不下個體統(tǒng)。一年一年虛度光陰,誰也不來她家提親。眼看三十四五過了青春,她也盤算再不能兜跟,趕緊去找了個媒人。媒人一聽冷笑一聲:“你這人家實在難尋。”荷花哭鼻流水實在傷心,好話軟話央計媒人,“以前蒙家還年輕,人間世事蒙還不懂?!泵饺塑浶?,也感到有些同情?!捌渌硕家颜f成,就剩下劉家灘有這么一人,四十五歲年齡,從來沒拉結(jié)婚,小兒麻痹從小就腿疼,常年拗得拐棍一根,如果能行,我給你說成?!焙苫ㄩL嘆一聲,“狗滴滴千撿萬撿,到頭來撿得個漏油燈盞!”
《十八》女大十八變,思思暮暮想嫁漢,人家話,嫁漢還得講條件,到底講的諾甚條件,我且給大家說一段。首先人家敢看下漢,再下來磚房有一院。高級家具帶彩電,茶色玻璃地板磚。有空調(diào)么有電扇,不時新的諾東西全搬轉(zhuǎn)。又穿綢么又擺鍛,吃飯離不開肉和面,有存款么有余糧,主舍的營生靠老娘,黑夜家睡的諾彈簧床,嘴里頭命的諾口香糖,不做飯,不燒火,出門還騎得諾電動摩托車,街上時甚她穿甚,搽油抹粉不勞動,甚回想到娘家行,隨時行動不商量。你要看開了你吭氣,要想結(jié)婚你準備。
《行禮》 敲鑼打鼓響成一片,俺老尹今天出臺露面,登臺一看手忙腳亂,將將就就說上一段,四句零半。內(nèi)容說甚比較好,緊撿熱門話題胡亂圪塔,百姓關(guān)心的由咱選拔,說說行禮有甚圪垃,(啊呀)心上的疙瘩。提起行禮渾身麻,事務(wù)干稠象實納,行多行少難圪掐,看見請?zhí)托嫩倏s。小舅子要成親,五千塊票子送上門,辦鬧事務(wù)訂響工,跑前攆后伺候人,傷盡心。二小姨子揀主子,也得擰咱一股子,姨姨家接住嫁女子,還得糶倆包舊黍子,倆腿子。朋友結(jié)婚要打喜,捎得請?zhí)行卸Y。拜識家孩日過滿月,五張紅版往出捋,人家還嫌不出血。丈人丈母過大壽,生日蛋糕雞魚肉,一沓票子也不夠,還說這是舊禮路,真夠受。姑舅家倆姨的小舅子,姐夫家姨姨的外甥子,連襟家拜識的老妗子,只要認得就圪謀只,等都只。一年四季行禮忙,東家倒在西家行(黃),遇上一日幾下雙,渾家老小來頂檔,受惹忙。冬無夏長不消閑,行禮往發(fā)真心煩。憑(皮)上這行禮挖饑荒,憑(皮)上這行禮受公式惶,常年穿不上新衣裳,老婆孩日溜米湯。因為行禮把家庭破壞,值錢的東西挨挨地變賣,老婆孩日嫌沒拉能耐,臨臨到罷投人接債,社會公害。行禮往發(fā)本應(yīng)該,親戚朋友伙往來,禮錢掏上百十塊,熬山藥饃饃高粱白。希望大家合力同心,提倡新事新辦樹立新風,堅持勤儉優(yōu)良傳統(tǒng),杜絕大操大辦浪費財經(jīng),頂住歪風。
絕響
這天珍能掙會花,其謀慮人皆不及。多花薔薇花語謂天才,曼陀羅花語謂詐情。曾尋覓影像公司刻光盤,亦曾主動義務(wù)宣法,平日最與上明尹亭長神醫(yī)王扁鵲過從甚密。公元2016年,尹天珍因長期熬夜喝酒吃肉高血壓腦梗猝亡,時年七十有二。鄧草溝妻所生之女遠嫁忻州,哭呼本家父子眾人葬其父于上明祖墳之中。當此之時,天珍那早年賣與河北吳橋馬戲團小兒子究竟是生是死活法如何,魂斷千里之外又有誰能知曉?
靜洲曰:尹天珍生于柏水長于上明,顛沛于市井里巷,游走于百姓與豪門紅白事務(wù)之間,靠說唱維持生計,以諷喻教化桑梓,詼諧中寓哲理,博聞中強機變,予人快樂自亦樂。正是:官商之家有銀子,天珍平生笑聲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