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沒有攝影一說，都叫照相。攝影的人，都稱“照相的”或“照照相的”。直到現(xiàn)在，走在大城市，我看到那些“攝影機構(gòu)”“攝影沙龍”“旅拍”等，都覺得生分，還是“照相館”親切。比如我念書時常去的太原的“開明照相館”“塢城照相館”?，F(xiàn)在，我們每開完一個大會或搞完一個活動，總有人要張羅著合個影，我還是比較習(xí)慣說，就是大家照個相嘛。

說起來，父親早年就是個“照相的”。父親十五歲進縣印刷廠當(dāng)工人，后來，不知道縣里怎知道父親會照相，便把父親抽到了縣上工作，主要工作就是“照照相”。先是在農(nóng)政部、公安局，后來又到人武部，據(jù)說還參加過《汾陽小報》的工作。我記憶最深的，是父親用的“海鷗”120照相機。這個相機跟隨父親幾十年，起初是放在父親結(jié)婚時的一個綠扣箱里，后來，父親就把它保存到一個大衣柜中。怕蹭壞，父親把它用衣服夾裹起來。每次出去照相，父親總是輕輕地取出相機，用干凈抹布擦拭一遍。這個相機是個長方形的，外面包裝是個棕色牛皮殼子，殼子底下有個窟窿，可以穿一條螺絲與相機固定在一起。牛皮殼子兩旁連著一條牛皮帶子，可以挎在脖子上。殼子里面是一層紅絲絨，軟軟的，一點也傷不到相機。父親最瀟灑的一張相片，就是穿著短袖白襯衫，掛著“海鷗”120相機的那張。滿臉笑容，神采奕奕。

父親就是用一臺照相機，結(jié)識了很多農(nóng)民朋友。那時候，父親騎一輛加重“飛鴿”自行車，平川常去的村子是賈家莊、北廓村；山區(qū)去的比較多的是萬戶侯、熬坡、南偏城、張家堡。有時候，父親去村里照相也會把我?guī)?。一進村，就會有人圍了上來，有的還會嚷嚷：照照相的來了。這時，就會有熟人或村干部迎了上來，把父親接進大隊或村干部家里，喝幾杯茶抽幾支煙后，父親便開始工作。那時，村干部就把提前選好的人，叫到大隊部。父親把拍照的主題和要求講一遍，那些被叫來的人，仿佛是電影演員，父親就像是導(dǎo)演。每次隨父親下鄉(xiāng)照相，我都會看到他帶著人們到處選景，選道具，選穿的衣服，甚至還得指導(dǎo)他們的手勢表情，糾正她們梳的辮子的樣式。這一切的準(zhǔn)備工作很繁瑣，一耽擱，就錯過了那恰到好處的光線，就又得重來。

每次下鄉(xiāng)照相結(jié)束后，往往就過了正午，大部分時間是在村里吃午飯。那時，村里就會派到農(nóng)戶家里吃，被派到的農(nóng)戶都很熱情，都要炒幾個土菜，請父親喝幾杯，有時，村干部也會陪同。在農(nóng)戶家吃飯前，父親就把照相機里的剩余膠卷的張數(shù)數(shù)一下，若還有幾張，父親就把農(nóng)戶家的人叫在一起，或?qū)ｉT為老人和孩子，把剩下的幾張膠卷用完。一說給他們免費照相，那些農(nóng)民可高興了，從屋里拿出凳子，把姿勢擺了又擺，臉上盡量調(diào)整成一年中最燦爛的笑容。這之后，父親就又給自己找了個活?；氐匠抢?，還得把給農(nóng)戶的照片也洗出來，還得再等下次下鄉(xiāng)時送來。這樣，一來二去，父親在每個下鄉(xiāng)蹲點的村，就有了不少的農(nóng)民朋友，他們都特別歡迎父親的到來。甚至，常常跟大隊干部打問，城里照相的什么時候還來，還想給孫子照個滿月照，給老人照個標(biāo)準(zhǔn)像，或者是人全時照個全家福。

那個時候照相用的是膠卷，每照完一個膠卷，就得把膠卷從相機中取出來。取膠卷可是個技術(shù)活，弄不好就會全曝光，功虧一簣了。取卷、沖卷、洗相，本來都應(yīng)該在專業(yè)照相館暗室里進行。父親沒有專業(yè)的沖洗地方，只能自己想辦法。通常照滿一卷后，父親就會把家里的窗簾拉上，把一個大被子抱在炕上，然后，自己拿著相機把頭鉆進被子里。此時，被子里沒有一絲亮光。父親就全憑著經(jīng)驗，把相機的牛皮殼子卸下來，再把照完的膠卷倒回去，然后，打開相機后蓋，取出膠卷，粘牢后裝進膠卷筒里，才能掀起被子出來。每次取出膠卷，他總是長出一口氣；慶幸沒有曝光。沖卷洗相，父親大部分是在鼓樓東的一個老照相館里進行，那里有專門的暗室。我跟著去過幾次，暗室里一片漆黑，只有一盞微弱的包著紅布的紅燈發(fā)出一絲亮光。只見父親熟練地把顯影粉和定影粉，分別倒在兩個大搪瓷水盤里。然后，把相紙先放在顯影粉水里，用一個鑷子在顯影粉水里翻來翻去，很快，相紙上就顯現(xiàn)出了照片的內(nèi)容，或人物或風(fēng)景。一同放到顯影粉水里的，不光有工作上的照片，還有父親為那些農(nóng)戶拍的照片。我一看就認了出來，說：爸，看那不是張家堡的張爾應(yīng)的父親嗎，那不是賈家莊的宋克禮嗎。我樂著，父親也露出了笑臉。顯影后還要定影，就是把這些顯影后的照片，再放到定影粉水里。最后，夾出來后，才能晾干裁邊。一般工作照都是裁的方方正正就可以了，那些農(nóng)戶家里的照片，父親就用花刀裁出花邊，那些照片就更生活更好看。忙時，父親在夜深后，也會把我們住的窯洞，布置成一個暗室，沖洗照片。只見他在窗簾上再加掛上一層被單，把手電筒用紅布包起來，然后，就把那些顯影粉水和定影粉水，倒在兩個盤子里，準(zhǔn)備好鑷子。這個臨時暗室就算布置好了。父親工作時，母親和我們有時也湊過去，看那些人影慢慢地從顯影粉水里走出來。是那么的神奇。不一會，父親就對我們說：睡去吧，明天還要上學(xué)哩?；钣嫸嗟臅r候，父親要工作到快天亮才能睡一會兒。那個年代的照片都是黑白照，有時，父親還得給照片上色。我見父親把照片顏料用毛筆尖蘸上，像給年畫染色一樣，輕輕地涂上去。他有一張夜色下巡邏的《民兵》，我全程觀看了父親為它上色。月光的皎潔和民兵手中的兩把刺刀，明亮明亮的，至今記憶猶新。

就是因為父親喜歡照相，而且家里常有一兩臺照相機，所以，我們家的照片就特別多。院子里的花開了，要照；朋友來了，要照；添丁加口了，要照；飛來一只漂亮的小鳥了，要照。照的最多的是每年春節(jié)的全家福。春節(jié)那天吃過早飯后，父親就張羅我們照相。那時，我和弟弟們，就在院子里擺好一排凳子，讓長輩坐下，我們幾個就站在后排。照相機有自拍定時功能，每到這時，父親就在大家對面擺個凳子，不夠高時，就把兩個凳子碼起來，然后，自己先對準(zhǔn)調(diào)好焦距、光圈，定好時，開機后，就迅速坐到給他預(yù)留的空位上，聽到相機“咔”的一聲，大家就哈哈大笑，表示今年的全家福照完了。那時，家里的墻上除了貼年畫，還要掛一些相框。相框里主要是家人和親戚朋友的照片。我們家每年進了臘月門，掃舍完后，就要把那幾個墻上的相框摘下來，啟開相框背面的三合板，把相框里里外外擦得干干凈凈。有一個小污點，父親都要在上面呵一口氣，擦干凈。然后，就把那些照片攤在炕上，挑選。當(dāng)年拍得好照片一定要補上，舊的照片撤下來，裝在一個照相袋或牛皮紙信封里，就算存了。之后，再把那些相框掛上去。平日里，時不時地看看。特別是有朋友來了，主人就會高興地指著相框里的人，說叨一番。

在父親的照相生涯中，有一些照片已成了絕版。比如，他為核桃大王王厚富、民兵英雄陳正孝照的照片。這些照片，我在拍攝電視片《汾陽人》時，都拿出來在電視鏡頭里用過。還有賈家莊、北廓村民兵訓(xùn)練，萬戶侯、熬坡種蘋果、梨，南偏城村發(fā)展核桃林，張家堡村農(nóng)機站等等的照片，都成了珍貴的資料。這一堆一堆的老照片，父親去世后，我怕母親睹物思人，就都收羅到我的家里，準(zhǔn)備適時為父親出版?zhèn)€影集。也算是對他最好的紀(jì)念，在整理這些遺物時，我收集到了不少父親在《山西日報》《華北民兵》等刊物、報紙上發(fā)表過的作品。還有一張是發(fā)表在《中國攝影報》的，這在我們小縣城，恐怕是絕無僅有。翻看這些老照片時，還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山西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的證明。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父親已走了十四年了，我也六十歲了。這飛速流逝的時光，多么像一張一張漸漸泛黃的老照片。原來，我想收藏了父親用過的那個“120”海鷗照相機。母親告訴我，你爸離職時上繳給公家了。我一怔，這讓我再一次仿佛又看到父親藏在衣物里的那臺相機，掀起被子卸膠卷的情景，還有他脖子上掛著照相機的那張照片，還有……

后來，我也就開始喜歡上了攝影。不過，我不會用父親的那種相機。一開始，用“傻瓜”照，后來用“尼康”拍。每次出門，準(zhǔn)要把照相機帶上。偶有發(fā)現(xiàn)，立即抓拍，生怕瞬間流失。多年后，也有幾張照片還像模像樣，洗出來放大，擺在辦公室和書房里，挺有點意思的。有一次，貿(mào)然參加青海舉辦的全國影展，還得了個優(yōu)秀獎。我知道，在父親面前，這不能算子承父業(yè)，但也有一點傳承的味道。

照相，這兒時的印象，越來越泛黃、古老，都成了一張一張的老照片。而記憶卻越來越清晰，像泡在那一盆一盆的顯影粉水里，淡出，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