笤帚
□ 李海光
瓷碗、竹筷、鐵鍋、銅瓢、水甕、木凳、菜刀、油燈……在姿態(tài)生動、色彩斑斕、功能各異的生活用具中,我對一把司空見慣的小小笤帚情有獨鐘。
我的鄉(xiāng)戀根植于黃河中游晉陜峽谷東岸的呂梁山西麓,父母是耕種太陽、縫補月亮的莊稼人,笤帚是農耕生活一日不可缺少的器具,更是我承載鄉(xiāng)愁的紙、鐫刻烙印的筆、蕩滌靈魂的鐘。
我與笤帚的情結,源自父母口傳心授生活技能的童少歲月。笤帚是“除去塵土、垃圾等的用具,用去籽的黍子穗綁成。”晉西北將黍子的植物、果實均稱為糜子,黏性糜子穗長且側枝密集,沉甸甸的籽實牽著穗枝的手,謙卑地低頭彎腰,向太陽致敬,感恩陽光雨露的滋養(yǎng)。
笤帚的原料笤帚糜產自糜子,且不敘糜子的種植株株汗滴、收益粒??鞓罚瑔握f跟隨父母在打谷場上收獲笤帚糜就童趣悠長。男人們嘻笑著忙碌在糜子的打場中,婦幼以家庭為伍盤膝圍坐,人手一張簸箕,簸箕幫壓在膝下,簸箕舌頭沖天。挑選鍘掉秸稈的壯實糜穗,一手握穗身,一手扣在簸箕舌頭上與之形成“丁”字夾,夾縫中刮穗脫籽。糜穗浴火重生,獲得的不僅是笤帚糜,更有濃郁的糜香、勞動的愉悅。母親邊教動作邊囑咐:“刮凈,留下糜籽,雀要鹐,傷損笤帚糜?!痹捓飩鬟f著珍惜糧食、善待植物的耕德。姊妹們比賽收成,力爭上游的快樂讓人陶醉。腿腳埋在糜籽中的涼爽愜意,使成就感油然而生。從糜籽堆里抽身時的沉滑體驗,是其它五谷雜糧給予不了的。兩只手虎口合攏卡住的一份笤帚糜扎為一把,立在地上,活像一位背負烈日面朝黃土的鋤禾老農。一組“老農”背靠背圍成一圈,草繩齊腰系住,便是一件展示農家情趣的藝術品,好像一朵瓣密盛開的青翠百合,猶如一只恭賀豐收的七彩花籃,仿佛一座活力四射的蘑菇噴泉,儼然一顆根深葉茂的仲夏垂柳?!盎ɑ@”晾在通風避雨日不直曬的屋檐下,從秋到冬經風伴月,身上的水汁鈣化為堅韌的筋骨。出入時掃一眼出至己手的花團錦簇,便憶起打谷場上的無邊樂趣。
冬閑日,舉家人歡聚在一起,挑揀無傷的笤帚糜,從穗、秸連接的秸節(jié)處折掉糜秸,糜穗按粗長細短分為長、中、短三類,用麻皮在穗頸處將大拇指粗細的一份扎為一束,在溫水中浸潤至筋骨柔韌,便是綁縛笤帚的基本因子。
相傳夏朝中興君主姒少康見受傷的野雞拖著翅膀爬行處塵土變少,想到是雞毛的作用,便用雞毛縛成撣子。將易磨損的雞毛換成草類、作物穗子,從此誕生了笤帚。《農政全書》有“編草為之,清除室內,制則扁短,謂之條帚?!?/p>
父親口傳手授縛笤帚的技藝,也傳承著笤帚文化。坐在炕頭,把一條竹筷頭粗細的麻繩——母繩,一端系腰,另一端拴上尺長的粗木棍蹬在腳心,腿伸直繩懸空正好是母繩的準長。取三束長笤帚糜,拼成背一腹二或背二腹一式,在穗頸點一圈繞入母繩近腰處,右手把穗,左手握身,向腳的方向邊轉動邊直腰展腿蹬腳,勒出凹痕,縛實笤帚糜。轉至小腿中部笤帚糜背對人時停止,雙手回搬,使其挺胸抬頭。將麻坯繩的頭續(xù)入勒痕處,繩身咬在嘴里扯緊,反向回轉兩圈,坯繩系死結后留下余頭剪斷,松開母繩,笤帚的胚胎孕成。取中類笤帚糜一束,緊貼在胚胎腹部,順便掩藏坯繩余頭,重復繞、轉、搬、續(xù)、系、剪、松的程序。再分四次取二中二短,一一如法縛入。如此七束五縛,得五道緯繩,笤帚寶寶的“五官”生成。糜身再經四道緯繩的緊系,“四肢”健全。約百根笤帚糜逾萬側枝在母繩的孕育中累積抱團,糜經繩緯,五官四肢篤定。最后一道坯繩剪斷時,留出寸長的提繩。拿菜刀將多余的笤帚糜削掉,成饅頭形把尾。笤帚的橫空出世必須經過悉心的整壓定型。把身四方外露,厚重的石頭壓在疊壘的頭部,三五天后,頭扁把圓的淺金色笤帚在鳳凰涅槃中誕生。用母繩穿過提繩串掛在封閉的空間,預防鳥鹐、蟲蛀、鼠蝕、潮變。
縛笤帚的人像產婦呵護新生兒似的,每一步都得格外用心,眼、嘴、頭、手、臂、腰、腿、腳聯(lián)袂,頭低后抬,嘴咬而松,手轉中搬,腰彎比直,腿曲罷伸,腳收卻蹬,在手掌的溫馨撫摸、母繩的摯愛維系、坯繩的體貼擁抱中,笤帚糜化繭成蝶。母繩使空心的笤帚糜粉身碎骨,凝聚起新生的合力。從種植糜子的選籽、播種、間苗、施肥、鋤摟、澆灌、收割、背運、晾曬,到笤帚糜的刮籽、陰干、拆秸、分束、浸泡,再到縛勒、刀削、鎮(zhèn)壓、吊掛,中間穿插搓母繩、捻坯繩,逾二十道工序,笤帚猶如十月懷胎的孩子,帶著父母的靈性落地。
笤帚身高尺余、腰圍一把、體重半斤、周身金黃,頭大而扁平,身矮而圓柱,有筋有骨,握在手里柔剛相濟。直立時有雄雞的豐滿、仙鶴的偉岸、芭蕉扇的骨感,倒立著有石杵的敦厚、錘頭的實成、乒乓球拍的機靈。笤帚的頭七束五縛,寄托著“五七大發(fā)財”的期盼;頭五身四的九道緯繩,賦予了九五之尊的密碼。從一根笤帚糜的揀折始,到三束初緯,萬千側枝成帚,似乎在詮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先哲思想。
嚴慈歸天入土化作了山脈,卻把產生笤帚的技藝留給后人,從此,我對笤帚的情思越發(fā)厚重了。古往今來,山鄉(xiāng)的黎明是雄雞的吟唱喚醒的,農婦的太陽是笤帚的舞蹈擦亮的,村莊的大家小戶、原野的城鎮(zhèn)市井,笤帚之掃貫穿日升月落,“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
一把笤帚的掃除壽命不過三年五載,打掃庭院是其勞作的首秀。從懸掛的準繩上放飛,入職第一課竟然是接受摔打。人們使勁地往木石上摜它,甩掉頭上殘存的糜殼,像蹣跚學步的嬰幼,無數次的摔倒為站起來、走起來、跑起來奠基。人只要與笤帚攜手,便下意識地俯身蹲腿,以親吻大地的姿態(tài),使笤帚與土地聲情并茂地摩擦,掃污除垢。室外的磨礪割舍了弱枝,讓笤帚少了幾分幼稚,多了若干成熟,聚集了登堂入室的本領,被請回了家里。
農耕文明的鄉(xiāng)俗中,掃地是吃飯的序曲,即使在食難果腹的年代,地不掃干凈不能端碗。在饑腸轆轆的姊妹們眼里,笤帚就是解渴救餓的“活菩薩”,能否揭鍋系其一身,于是爭搶著灑掃。老老少少以食為喜時,開飯司令笤帚卻悄無聲息地獨立在一角,像忠貞的士兵守衛(wèi)著一屋的飯香。春節(jié)前除舊布新,笤帚綁在長竿上打掃窯頂、墻壁,滿屋飛起,不蹭不破,能掃出一年的新天地,扮靚全家的新生活,激發(fā)孩子們對春天的憧憬。
土地生長出笤帚,亦鍛造了笤帚,地下的千錘百煉讓笤帚從活力四射的少年時躍進朝氣蓬勃的青春期,只需洗洗澡,便應召上炕,掃鋪凈衣,干凈著人的衣身,舒服著人的俯仰。熱炕頭的毛發(fā)皮屑、針頭線腦、麻坯紙碎和耕種鋤收帶回的殘枝敗葉、田土五谷,被無言的笤帚兼收并蓄。疲憊暮歸的莊戶人,笤帚近身一掃勞乏,家的溫馨便蕩漾心田。新媳婦趕集上會,笤帚就是體貼的美容師,渾身上下掃遍,依然風姿綽約。青年男女約會,笤帚捋順了頭發(fā),掃展了襖褲,蕩滌了雜念,著實清純心儀。赴學少年魚躍龍門的出征儀式,就是掃凈衣帽褲鞋。嫁娶、周歲、滿月的聚會,走親、訪友、迎客的謀面,少不了笤帚的整潔內外、潔身自好。人和笤帚牽手同行的啟示是:我們窮,但不能臟;我們不富,但不可不貴。
步入壯年的笤帚,勞動技能爐火純青,晉級到加工米面的職位,推碾子拉磨的協(xié)奏曲,少不了笤帚的指揮棒。在攤掃的晨曦夕陽中,百谷摔殼掉糠、脫皮去麩,洗禮成金米銀面,吃飽的希望噌噌上升,笤帚的身影楚楚動人。
與碾盤磨扇的肌膚香吻中,為日子奉獻了心血的笤帚瘦身成頭和把一樣干練的老者,力褪精疲,退居到洗涮鍋灶的平臺上,在泔水的旋渦中破風浪闖險灘,經日累月。
消磨到老態(tài)龍鐘的笤帚,頭將無頭,五官不再,毅然重返室外刷洗便盆。告別光鮮,笤帚依然珍惜難能可貴的夕陽光景,讓黃昏中回鑾的便盆無臭無味。直到連尿堿都無法克敵時,笤帚被埋入灰燼,舍身成糞,回歸田野。
以掃除立命的笤帚,一生單純而豐富,派生功能異彩紛呈,折射出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笤帚不起靜電,除塵而自身不吸塵,糜香和溫存與生俱來,無論何時與之零距離,都能嗅到淡淡的糜香。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手抱笤帚可微減寒冷。笤帚當扇,呼風喚涼,悠然自得,去熱去悶去煩燥,涼身爽心悅精神。無論春夏秋冬,席地而坐的人用笤帚墊座,石不涼土不冷,享受大地的溫馨。生火時笤帚扇風,借來空中氧氣,火苗由小變大,灶火旺起來,日子好起來。偶失小火,拿笤帚拍打,隔氧滅火效果佳。笤帚雖被熏黑,灼成花臉,卻欣慰于壓得住失火,生活才紅活。裹著紅布的笤帚是一把以假亂真的“手槍”,老區(qū)的民兵拿它抵著鬼子的后腦勺,俘虜過強盜,繳獲了真槍。
笤帚做家法,不僅隨手拿來便是一柄糾錯厚德的法槌,更吸引長輩的是它量輕質堅有溫度,舉高落輕,皮肉不傷,罰錯有力,讓望子成龍的愿景融入晚輩的靈魂,盼望笤帚之下出君子。智慧的民俗認為笤帚多枝,打一抵百,戒錯功倍。幼稚的兒孫臟了身上盼笤帚,惹了是非怕笤帚,在對笤帚的愛恨情仇中成長。
在人的生老病死中,笤帚頻繁扮演生旦凈末丑?!吨芏Y》記載笤帚是祭祀場所“掃不祥”的。班固說“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标懹卧弧氨种汶m微亦自珍。”《后漢書》講述“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毛澤東主席說:“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睆妵鴷r代笤帚文化決勝千里:“我們要對作風之弊、行為之垢來一次大排查、大檢修、大掃除。”
笤帚是潔凈的良師、生活的益友,也是治國的能臣、勸世的良相。笤帚的生命軌跡處處與人生的年輪重合,笤帚即人,人即笤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