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明高

一

其實，我的這篇文章的題目應(yīng)該是，“道德情感、自然情感、審美情感與情感療愈”。但是，我覺得有些太長，又有些學院派評論的死板教條。而這與散文寫作的精神大大相悖。記得《在場主義散文宣言》中有過這樣的話，“‘散文性’的四大文體特征所體現(xiàn)的‘隨意’、‘片斷經(jīng)驗’、‘散漫’和‘自由表達’，向我們昭示了散文的精神指向——自由。這也是人類一切精神的終極意向。”因為我認為他們的說得話有道理，所以就記住了這些話。依此，我覺得還是用現(xiàn)在的這個題目，來寫這篇文章妥貼。

趙月琴把她的散文隨筆集《所儀的世間》書稿，給我傳過來后，我把這些散文隨筆看了兩遍。這些散文隨筆，是與她的生活、工作相伴而生的，是與她的情感滋生、變化、蔓延同步涌現(xiàn)的，也是與她的日益成長共同完成的。這些文學記錄了她在生活和工作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悟，記錄了她對父母、孩子、丈夫、同事和朋友的日常生活情景，以及瑣碎情感，記錄了她外出旅游和筆會采風時的許多感動與感悟，記錄了日常讀書和觀影的思考與認識，記錄了她對當下這個時代的一些現(xiàn)象與問題的個人看法和見解。正如她在自序中所言：“打開舊的文字，更像是打開塵封的日記，各種復雜的往事跳到眼前，使我一次次回到那些曾經(jīng)流連過的日子、情境。美好的時候有，糾結(jié)的時候有，振臂一呼的時候有，思索放下的時候有。打開它們，便是打開一段段往事，而這些被復蘇的往事,如果沒有文字的記載，可能就永遠消失不見了，包括我自己，也可能永遠不會再想起來了。而我，在這些文字中，找到了獨立知性，找到了可愛伶俐，找到了奮勇搏擊，找到了細膩溫婉，找到了友愛良善。其實，我本身也是一個寶藏?。∵@想法跳出來時，我被感動到了，為自己曾經(jīng)的不易、艱辛與苦苦掙扎，也為內(nèi)心深處久久不滅的理想之光。原來，只要你愿意，你自己就可以是一道光，一束花，喜悅自己的同時，也影響到別人?！?/p>

從趙月琴的這段文字，可以看出，她對眼前我們所處的這個世間是有所喜歡的，有所敬畏的，有所心儀的，有所感恩的。她是帶著一顆誠實而素樸的歡喜心來看待這個世界的，來看待我們的日常生活的，來看待人世間的所有關(guān)系、情感和瑣碎雜事的。我尤其喜歡她在這段文字中最后的幾句話：“原來，只要你愿意，你自己就可以是一道光，一束花，喜悅自己的同時，也影響到別人。”

所以，我覺得“所儀的世間”這個書名，與她里邊的文字是妥貼的。而且，我能從她的這些文字中，能夠感覺到，她不僅所儀這個人世間，而且極所儀自己的心。她對自己的這顆心是尊重的，敬畏的，心儀的。因此，我對我現(xiàn)在的這個文章的篇名亦覺得極妥貼。而且，我極很喜歡這個文章的篇名。

二

寫作是自我塑造和成長的一種方式,尤其是散文隨筆的寫作。一個潛在的作家大都會像趙月琴一樣，在筆記本或電腦、手機上做這樣的生活日志，以此不斷培養(yǎng)一種鮮活而專業(yè)的文學聲音。這可能是許多作家成長的切身經(jīng)驗。因此，國內(nèi)外有好多人用各種各樣的比喻來描述作家的筆記本或電腦日志，諸如實驗室、鏡子、頭腦風暴工具、破冰船、垃圾抽屜、寄給自己的明信片、淋浴間的歌聲、剛啟動的電纜、備忘錄、檔案館，選集、倉庫、旅游攝像機、窺探裝置、觀察員、救生包、記錄精神疾病的方法，冥想練習、治療師、精神顧問、共鳴板和一個密友等等。當然也有叫得邪乎的，譬如哭墻、堆肥箱、沙袋和懺悔室等。這些寫滿文字的手卷，猶如一些精靈，會在他們每每身體沉睡時施展出種種意外的恩典。他們可能會在這些羞怯或放肆的文字表達中，把自己的生命情感與精神意識交付給生活日志，甚至通過生活日志變成上癮的書寫狂。

好在生活日志和散文隨筆寫作有著天然的相似性。自由自在，隨心所欲，是兩者給我們的一個令人欣喜的無聲承諾：自由地去寫，去寫自由的心情、自由的思想和自由的感受。不管文字笨拙，句子散漫，還是思想偏見、情感愚蠢，行為幼稚，但都無所謂。因為它們從來就不是思想?yún)R報、邏輯證明或法律申訴，也不必說服誰，請示誰，重要的是遵循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即使它們導致矛盾，互生抵悟，也是自己生命階段的情感波濤，生活截面的念想記錄。正如威廉·澤格教授在談到蒙田的散文隨筆時所說：“他從爭辯或試圖說服他人，他沒有竭力爭取讀者的認同，因此，他不必擔心被反駁?！毕喾吹故?，通過在這個實驗的安全場所里放肆的書寫，使其成為一次次開放式的冒險，從而引向懷疑和震驚：正是這些意想不到的變化，會提升自己，意想不到地出現(xiàn)一些好的散文隨筆，真正發(fā)出自己內(nèi)心深處自由而熟練的歌唱。

趙月琴這本散文隨筆集里的文字，都是這樣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的，具有頑強的真實性，是個人內(nèi)在思想的自由抒發(fā)，是個人情感管理藝術(shù)的逼真紀錄，當然，也是女性情感療愈的自我保護與安慰。從這個角度上講，我很喜歡她的這種散文隨筆寫作的姿態(tài)與行為。當然，這本散文隨筆集中，也不乏一些優(yōu)秀的散文隨筆，諸如《仙居》《街巷深處》《十字街口》《橋主》《皺紋》《想要的我》《活著》《選擇活著》《擠生活》《朋友》《境界》《思晉城》《游走龐泉溝》《十二連城》《家磧口》《山城柳林》等等。“因為貪戀于文字，讀著，寫著，玩味、折騰的同時，愈發(fā)強烈地渴望著更多的自由。自由如身，束縛如繩，繩越緊，對自由的渴望越強烈。想一個人在暗夜里走走，哪怕在陌生的街頭；想離開生活的空間外出走走，哪怕只有短暫的一周。實在不行，請允許我隨時站在春天的寒風里，一任吹拂，吹開冰封的身體，吹動凝結(jié)的散發(fā)，吹響自由的鼻息?！边@樣的貼心而舒適的文字俯拾及是。我很喜歡讀這些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文字。正像奧斯卡·王爾德的書名所言：《自深深處》。

三

情感是人世間一切文學藝術(shù)致勝的法寶。散文藝術(shù)尤其如此。因為人是天生的情感動物。所以，情感對文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對某位人、某件事、某個物、某些景產(chǎn)生的某些觸動人心的情感，常常就是寫作者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機。這可能就是情感與文學最初的聯(lián)結(jié)。然后，讀者通過心心相映的情感，從文學作品中獲得共鳴或共情，從而與作者、作品建立起了生命鏈接。其實，好多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源自對自身的一種情感療愈。我們讀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陳忠實的《白鹿原》和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病隙碎筆》等等，聯(lián)系作家的生活經(jīng)歷，都自然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

20世紀80年代，國外出現(xiàn)一種“敘事心理學”的概念，并且在兩位外國專家編寫的《故事、知識、權(quán)力——敘事治療的力量》中，在原有的心理治療模式以外又增加了一種新的治療模式，即“敘事治療”。當然，追溯到弗洛伊德的《心理治療與咨詢的理論及案例》，他在其中也提出了“談話治療”。它多用于對人童年早期痛苦記憶對后來形成的情感疾病進行談話式的療愈。按照高麗等人所著的《心理創(chuàng)傷者的敘事療法治療個案報告》來看，敘事治療大致有四個階段。第一是敘說故事階段，通過“主線故事”“問題故事”的敘述，來完成敘事者的身份轉(zhuǎn)換。第二是解決問題階段，通過“確立敘事主體，促進問題與人分離”，達到“跳出問題看故事”的目的。第三是“重構(gòu)主線故事”，豐富或改寫“主線故事”，“以構(gòu)建新的生活視野和積極力量”。第四是“儀式禮強化正性自我”。由此來看，“敘事治療”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過程有很多相似之處。其實，好多作者的敘事書寫，都是一種情感療愈。尤其是散文隨筆的創(chuàng)作，大都是寫作者為療愈自己的情感創(chuàng)傷而書寫的。我想，趙月琴這本集子里，好多文章可能也是如此。

當然，優(yōu)秀的散文隨筆寫作,其實就是對各種復雜情感的平衡和處理。我們知道，人的情感是極其復雜的，有自然情感、道德情感和審美情感等等。自然情感是人天生的情感，其最大的特點是天然的存在性，而沒有所謂的是非、善惡和悲喜等等的分辨。大衛(wèi)·休謨在《人性論》中說，這是一種“不能被真理和理性所反對或者與之相矛盾”的情感模式。而道德情感和審美情感，則是建立在自然情感之上，能夠被后天培養(yǎng)、規(guī)訓的情感，是對自然情感的修剪或豐富。雖然都來自相同的自然情感之基礎(chǔ)，但是，審美情感與道德情感屬于相互交叉的兩個方面。按照張晶在《審美情感·自然情感·道德情感》一文中所言，審美情感是“體現(xiàn)在人的審美活動過程及其物化形態(tài)中的情感類型”，是一種個體的、功利性較弱的情感模式。按陳芳洲在《試論情感知識化與情感療愈的可能性》中所言：道德情感則是“辨別和審查情感關(guān)系的情感類型，是一種群體性的具有定義、審判功能的情感模式”。而我們在散文隨筆創(chuàng)作中，就是要沖破道德情感的藩籬與束縛，最大化地回歸和還原自然情感，豐富和物化我們的自然情感，進而上升到博大深遠的審美情感。只有如此，才能書寫出散文隨筆佳作來,引發(fā)更多人的共鳴、共情和共振。

正如散文作家、復旦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導師龔靜所說：“散文是人書俱老的題材（體裁），一邊寫一邊探究，一邊寫一邊懷疑，一邊寫一邊不斷碰撞可寫不可寫，寫到永遠寫不到的世界，探究不寫比寫到更有價值的邊界，是我們運用散文的際遇?！壁w月琴也在《讀書與寫作及人生思考》一文中深有感觸地說：“寫作是一條流動的河，河道可以不變，但河水的形狀總在變，總在調(diào)整，總在適應(yīng)新的路途，映照新的太陽，接收新的風向，帶著新的味道奔向前方。”

我極贊同趙月琴在情感療愈后“人到中年”的人生感悟：“人生最不能忍的是欺騙，最不能受的是侮辱，最不能失的是自由。而我最怕的是,一直信誓旦旦的人突然有一天反目了，一直信以為真的理念突然有一天被告知全錯了，一直信賴的天突然有一天塌了……”“人生最慘痛的教訓是，醒來方知，一切已經(jīng)變化，曾經(jīng)熟悉的全是錯的，你得從頭開始……你不知道自己要經(jīng)歷多久才可以重新開始。”

真的，母親說的很對，“沒有被針扎過，就不知道針是可以傷人的，就不知道人是有痛覺的?！蹦阏f的也很對，“人到中年，我仍然會一次又一次地忘掉傷痛，不知深淺地陷入到生活的深處，將自己扎傷，然后醒來，然后在傷痛中解悟人生的真味”。

趙月琴說的對，寫作的未來真的是捉摸不定。希望她在新的體悟中，腳踏實地地步入到新的生活狀態(tài)和新的寫作姿態(tài)中，寫出更新更好的優(yōu)秀散文隨筆作品來！

所儀世間，所儀心，才是我們共同的心之所向，文之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