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鐵，是農(nóng)耕文明剛性的存在，也是力量與智慧的完美結(jié)合?！　〕鑫壹掖蠼珠T往左拐，就是鄰居會川爸家。他家靠打鐵為生。有時候，我端著一碗飯在家里的板凳上實在坐著不舒服，一口飯也咽不進去，心慌慌的，一起身，就想溜出家門。

會川爸家低矮的一間西屋是打鐵房，里面時常傳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打鐵的響聲，讓沉寂的院落一下子有了別樣的生機。會川爸中等個頭，微瘦，不善言語，整天只顧埋頭干活；相反，會川媽是個熱情開朗的人，圓盤大臉，長得很排場。她非常善于說道，嘴兒很甜。他們家是典型的男主內(nèi)、女主外?！　∥壹液蜁ò旨译x得太近了，耳濡目染，我不知不覺地喜歡上了看打鐵。會川媽生了5個男孩、1個女孩，在會川爸的影響下，5個男孩都會打鐵。他家大兒子結(jié)婚后自立門戶，依然以打鐵為生?？恐蜩F的紅火生意，會川爸在3間堂屋的西邊又蓋起3間兩層樓房。

有5個男孩，在農(nóng)村是一種大資本，因為在遠離了機械化的農(nóng)村，抬手動腳干的都是力氣活，家里有勞力了，就可以自力更生，不必求人。會川爸家的5個男孩，除了老二稍微瘦弱一些，其他人的身板都不含糊：老大憨厚包容，老二低調(diào)誠實，老三脾氣略倔，老四活絡(luò)，老五耿直。會川爸家的5個男孩個個會打鐵，從小練得有力氣，胳膊上的肌肉塊都是鼓囊囊的、硬邦邦的。　　打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夏天，鐵房里爐火熊熊，像蒸籠一樣熱得人汗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冬天，鐵房里也是熱得穿不上衣服，只能光脊背，一旦走出鐵房又需要穿棉衣，真是冰火兩重天。

打鐵需要火爐、風(fēng)箱、四方鐵砧、長鐵夾子、鉗子、大錘、小錘……當(dāng)然，肯定還需要煤炭。因此，打鐵的營生，離煤粉產(chǎn)生的灰塵很近，干凈的人、惜力氣的人，是干不了這件事情的。打鐵的火爐一般用磚壘成，用的不是普通磚，而是耐火磚?；馉t內(nèi)外用黃泥摻和麥秸涂抹，既光滑好看，密閉性又好?；馉t一般有兩三尺高，爐腔最寬不過一米，小火爐僅有一尺左右，爐口一般都小，如大海碗口一般，既節(jié)省炭塊，又聚火苗?！　★L(fēng)箱架在爐邊，在風(fēng)箱的一拉一送中，火爐上躥起的旺火燃得很有力。要打的鐵器先在火爐中燒得發(fā)白透亮，然后被鐵鉗夾著移到大鐵砧上，由會川爸掌小錘、兒子握大錘，開始一人一下地打。小錘起著引導(dǎo)的作用，它快，大錘也快；它慢，大錘也慢。會川爸是老鐵匠，經(jīng)驗豐富，在打鐵的過程中，他憑兩眼瞅著，不停地翻動鐵料；有時候，他也用老虎鉗夾著鐵料。猩紅的鐵塊經(jīng)過千錘百煉后，就捶打成了理想的方、圓、長、扁、尖……后來有了電吹風(fēng)機，把火爐吹旺的事情就變得方便省勁了。只有在停電時，鐵房里才又響起了風(fēng)箱聲。

看打鐵真的是一種極好的享受，這是一種力量的展示，也是熱力的盡情釋放，是塑與造的完美結(jié)合。打鐵那種聲音抑揚頓挫、富有節(jié)奏、極有樂感，帶著一股淳樸的古風(fēng)。風(fēng)箱拉起，呼呼生風(fēng)，像序幕拉起，像曲子奏響。隨著加熱的需要，風(fēng)箱會在平緩勻稱的節(jié)奏中加速，歡快的節(jié)拍里充滿了生命鏗鏘有力的步伐，像人類艱難地行進，像凱歌徐徐吹響。那火爐中的火苗，隨風(fēng)箱的節(jié)拍一起跳躍，似乎是故意打出的節(jié)奏，一個加油鼓勁，一個隨節(jié)奏開始升騰，落下；再升騰，再落下，情緒越來越高昂、氣勢越來越雄壯，既是舞者與樂聲的完美結(jié)合，也是陽剛與陰柔的詩意契合。待鐵器熱至通紅，用長的鐵夾子快速夾至大鐵砧上，一番鐵錘上下、一串叮當(dāng)聲響、一片火星四濺、一陣汗雨飄落，那紅鐵塊便慢慢變成理想的模型。根據(jù)需要，會川爸會突然把正在敲打的鐵器慢慢放入水槽內(nèi)，先是試探性地“滋滋”冒出白煙，隨著鐵器全部放入水中，強有力的“哧啦”一聲響，一陣白煙旋著急速躥起、升騰，彌散在鐵房內(nèi)，淬火已經(jīng)完成。淬火，是打鐵時的一種熱處理方法，把鐵加熱到一定溫度，隨即在溫度達到一定要求的水里急速冷卻，目的是提高鐵的硬度和強度。鐵器的成品多與傳統(tǒng)生產(chǎn)方式相配套，農(nóng)具有犁、耙、鋤、鎬、鐮等，也有部分生活用品，如菜刀、鐵鍋、鐵鐺、鏟子、刨刀、剪刀等，此外，還有門環(huán)、泡釘、門插、耙釘、大小鐵釘?shù)?。　　會川爸不善言語，打鐵時總是默默無言，但眼神很專注、心中有數(shù)，他不像我們是用嘴巴和舌頭說話，他是用手指在水溫里說話、在鐵錘的力度和著力點上說話，只有在孩們掄錯大錘時，他才動動嘴巴，也是平靜而簡單地說說要領(lǐng)，不是指責(zé)。他性情平和，很少有生氣發(fā)火的時候。抽閑摸空，我也喜歡趁會川爸不忙時拉拉風(fēng)箱、拿錘子敲敲鐵砧。拉風(fēng)箱需要耐力，根據(jù)需要，有時要拉得不緊不慢，有時需要急加速，抽抽拉拉，靠摩擦生風(fēng)，非常費勁，我拉不了幾下胳膊就酸困了。打鐵用的大錘足有十幾斤重，我需要用兩只手才能舉起。打鐵的確是男人的活兒，沒有力量是打不成鐵的；當(dāng)然，沒有吃苦精神，也打不成鐵。

年節(jié)里“打鐵花”，是鄉(xiāng)村里一件大的趣事?！　∶康桨嗽率寤蛘率?，會川爸一家就成了大隊打鐵花的主力。地點選在他家門口往東兩三米的路上，路兩旁是空地，位置正好。先壘好一個簡易火爐、架一個風(fēng)箱，有電時，就拖一根線，接一個電吹風(fēng)機。打鐵花的主要工具，是一根合適的長條木板，木板厚沉，需要雙手執(zhí)木板。木板的前段比較寬，方便把鋸末散在上面。為了防止燒、燙著，打鐵花的人可以戴一頂草帽。

廢舊的生鐵塊在爐火里加熱軟化后，有身強力壯者，用鐵夾子夾住硬的一段，再用鏟子把前端熔好的軟紅鐵團鏟到木板前端的鋸末上。木板上的鋸末“噗”地燃燒起來，手持木板準(zhǔn)備打鐵花的人，此刻要膽大心細(xì)、眼明手快，先將紅鐵團和燃燒的鋸末輕輕一簸，立即用猛力往上空打去?？窗桑茻岬募t鐵團于半空迸散，萬珠猩紅的鐵屑和燃燒的鋸末飛濺，再加上茂密樹梢的碰撞、分離，頓時形成五彩斑斕的火花。為了保持節(jié)奏，也可以兩三個人同時掄著木板打。伴隨著“嘭嘭啪啪”的打擊聲，一簇簇火樹銀花凌空綻開，此起彼落，構(gòu)成一幅幅美麗的人間煙火圖景，近看如潑金撒銀、天女散花；遠看似金蛇狂舞、閃電裂空，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駮ò旨疫@樣的鐵匠，在過去的時代里有許多。爐火燃起來，風(fēng)箱啪嗒起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腻N聲響起來，村莊啊，就像大地上的一座神的存在，周身充滿了熱騰騰的活力，從這個光源體發(fā)射出明燦燦的光，勇敢地驅(qū)逐開黑沉沉的厚重天幕、勇武地掀開蒼茫夜色的遮蔽，巍然屹立起自己高大威武的形象。

張越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