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要懂得首尾呼應(yīng)。要有整首詩的邏輯性。如何起筆，如何切入，固然很重要。但中間部分的轉(zhuǎn)折和鋪陳，也要講究順序，不能太零亂，不能沒有先后。結(jié)尾也要與開頭，在詩的氣息上連貫起來，不能寫到后面，就不管前面，想寫到那兒就那兒。不是說一定要再用語言重復(fù)開頭的內(nèi)容，也不是說首尾要一個意思，而是詩歌內(nèi)在本質(zhì)上的貫通，是一種氣勢的貫通，是詩意的貫通。

詩與哲學

詩，不依附于哲學。但，好詩，一定有哲理或哲思在里邊。這不是說所有的詩都是哲理詩。我認為，好詩，都有一條暗道，隱隱約約通向哲學。即便是朦朧派代表詩人北島的《網(wǎng)》，全詩僅一個字，卻內(nèi)涵豐富，意味深長。簡單一個字，概括出了蕓蕓眾生的人生狀態(tài)。在網(wǎng)面前，我們會很無奈，憤怒，有時甚至會感到絕望。這首詩就充滿了哲理和玄機。歌德在和席勒的通信中曾說：“只有進入無意識中，天才方成其為天才?！笨筛璧乱舱f過“想象超出感覺之上而又為感覺所吸引，但是想象一發(fā)覺向上還有理性,就牢牢地依貼著這個最高領(lǐng)導者?！薄八屠硇越Y(jié)合，就愈高貴。到了極境，就出現(xiàn)了真正的詩，也就是真正的哲學。”意象派詩人龐德說，意象，是“理性和感性的綜合體”。即為思想找到血肉之軀，避免直接地表達主觀感受。我們來看“詩”這個字，拆開來看，一個言字旁，一個寺廟的寺。詩，就是寺廟里的語言。而寺廟里的語言，是禪。有禪意就是有哲理。詩和禪一樣的地方是，都不提供定義，只是顯示事物鮮活流動的情感狀態(tài)，細心體會它，能感到禪的趣味和哲理的東西在里面。如王維的《終南別業(yè)》里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能看出王維是何等的“天機清妙”之才。“水窮”和“云起”好像是沒有關(guān)系的事情，但他卻感到了世間種種不可思議的變化。于是，他主張一切隨緣，以一種安靜而活潑的心情對待世間的變化，因此獲得人生的樂趣。我們說的詩歌的空靈，往往都與禪意、禪境有關(guān)。

敘事

關(guān)于把敘事手法運用到詩歌寫作中，我以為：第一，敘事與抒情并不矛盾，也不對立。不是說有敘事就不能抒情，抒情就排斥敘事。不可厚此薄彼。這是多少年來古典詩歌和新詩實踐，都證實了的；第二，在口語詩中，大量運用敘事。很多詩人在寫作口語詩時，敘事的成分泛濫，大大沖淡了應(yīng)有的詩意，更有甚者，通篇全是敘事，繁瑣不堪，幾近口水詩。這里就有一個把控把握的問題。詩歌的敘事與小說的敘事，是不同的。不能忘記詩歌是要講究跳躍的，是意象的跳躍。而不是從故事的開頭，一口氣講到結(jié)尾。在詩歌的敘事中，只能描述幾個關(guān)鍵的有代表性詩意的細節(jié)。幾個意象之間，可以是不連貫的，或者干脆就是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的。這樣的鋪陳，一點也不影響詩意的表達，反而，讓詩歌更入心，更容易勾起讀者的聯(lián)想與共鳴。再者，詩歌敘事的語言也與小說敘事語言不同。我們知道詩歌的語言是講究陌生化的。可以說，沒有詩歌語言的陌生化，就不成其為詩歌，那就是大白話。這就需要詩人在詩歌的敘事中，發(fā)揮想象與聯(lián)想，包括隱喻，通過具象與抽象的搭橋（這是我創(chuàng)造的一個詩歌語言詞語），在敘事中，形成一種語言的陌生。我現(xiàn)在是越來越看重這種表現(xiàn)手法，也越來越喜歡這樣的詩歌。從受眾角度來講，這也能解決詩歌讀不懂的問題，也能解決了詩歌說“人話”的問題。同時，詩歌敘事讓我們的詩歌更加貼近了生活，具有了濃郁的生活氣息。而不是那個云里霧里的面貌了。

詩意

普通寺是禪宗的祖庭之一。由此發(fā)源命名和傳承了禪宗歷史上一個重要的宗派——楊岐宗。宋乾興元年（1022），三十歲的僧人方會來到地處贛西的楊岐山弘法。他將楊岐山上肇始于唐代的廣利寺改名為普通寺，創(chuàng)立了名揚天下的楊岐宗。他主張不要拘泥于語言的華麗，強調(diào)禪的直觀修煉才是最重要的。主張“隨方就圓”“有馬騎馬無馬步行”“楊岐無旨的，栽田博飯吃”。一次，有人問方會：“雪路漫漫，如何化導？”方會答：“霧鎖千山秀，迤邐向行人”。就是說不必墨守成規(guī)，可視具體情況靈活運用。方會以為，禪宗主要靠“立處即真”的自悟。因為“一切法皆是佛法，佛殿對三門，僧堂對廚庫。若也會得，擔取缽盂拄杖，一任橫行天下。若也不會，更且面壁”。這是我從一篇散文《楊岐蒼?！防镒x到的內(nèi)容。由方會的“隨方就圓”、“靈活變通”，我聯(lián)想到了寫詩。一百年來，新詩詩壇門派林立，“朦朧詩”“第三代”“后現(xiàn)代主義”等等，新詩評論界對此也是各執(zhí)一詞。不少新詩評論家，從西方詩歌到哲學，特別是從精神層面，為我國新詩的這門派那潮流，搜羅到了許許多多興起和存在的理論依據(jù)，真是煞費苦心。有的詩人不好好研究新詩，不好好繼承傳統(tǒng)古典詩歌的精華，不好好汲取西方詩歌的核心，在否定胡適新詩創(chuàng)立者的前提下，孤芳自賞，玩起了新詩的形式游戲。

事實上，藝術(shù)是有規(guī)律的，是有傳統(tǒng)的，是有做法的，但藝無定法。藝術(shù)的靈魂是活的，是有生命的。它不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不分什么流派與潮流，更無所謂什么“第三代”“后現(xiàn)代”。如果詩寫得不好，標榜什么派，都是沒用的。方會和尚把廣利寺改為普通寺的做法，就是個大智慧。也為我們寫詩指明了一個方向，那就是“隨方就圓”“有馬騎馬無馬步行”。說得多么通俗易懂，多么深刻。一句話，寫詩就是好好說人話，不要裝神弄鬼，無病呻吟。近日，有人指責口語詩人，全面否定口語詩。這一點，我不贊成。詩寫的好不好，不是以口語詩、抒情詩、敘事詩等為分界線的。抒情是新詩的特點，但不是唯一。我看，詩寫的好不好，應(yīng)以有沒有詩意為標準。有詩意的就是詩或好詩，大白話無詩意的就不是詩，或者說是壞詩。北島寫的最短的一首現(xiàn)代詩《網(wǎng)》，全詩僅一字，卻說盡蕓蕓眾生。它沒敘事也沒抒情，更看不到口語的痕跡，但它是一首流傳很廣的好詩。

寫什么

近日，讀《星星》詩刊2021·短詩大展特別專號。在這一期專號中，分了“人生篇”“鄉(xiāng)土篇”“人物篇”“地理篇”“都市篇”“愛情篇”“自然篇”“現(xiàn)實篇”“時光篇”和“歷史篇”十個部分，每個部分中收錄了若干名作者的若干首詩。這種分法全面與否，科學與否，且不談。我覺得《星星》詩刊還是用了功的。至少回答了一個大家關(guān)切的問題，那就是“寫什么”。很多詩人寫了多少年的詩歌，感覺越寫越難寫，越寫越?jīng)]寫的了。甚至到了“黔驢技窮”的地步，這是個普遍的問題。而事實上，生活中可入詩的東西很多，關(guān)鍵是在詩人的慧眼與發(fā)掘。

這期的短詩大展，是不是從側(cè)面或者說從另一個角度，回答了我們，詩歌寫什么的問題。就是說，我們每個詩人，都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生活閱歷和經(jīng)驗，寫自己擅長的詩歌內(nèi)容?？梢詫懯澜绲谋鞠啵娚谋?，寫對人生的理解與悲憫；寫離開家鄉(xiāng)后對老家鄉(xiāng)土、炊煙、瓦房的記憶；寫歷史人物、父母、老師、親朋好友，深入生命的深處，抒寫他們的情感、思想、體驗和內(nèi)心世界；寫不同空間下，地域的外在風貌，通過獨特的發(fā)現(xiàn)，呈現(xiàn)不同的地理詩意；寫城市的鋼筋水泥建筑，發(fā)掘城市歷史文脈，用詩化的語言，解讀城市的一切；寫人類歷史中美好的愛情；寫大自然的千變?nèi)f化，寫自然讓人的醒悟，寫人對自然的依賴與理解；寫我們生存的現(xiàn)實，比如農(nóng)民工、留守兒童、空巢老人等，用詩歌關(guān)注不斷流失的現(xiàn)實和不斷生成的現(xiàn)實；寫春夏秋冬的四季流轉(zhuǎn)，在時間的詩學中，感悟時光的流逝，體驗人生的短暫；還可以寫歷史，穿過時空的隧道，沉淀出歷史的光澤與質(zhì)感。這么多詩歌題材，足夠興奮著每個詩人的詩心，也足以囊括全部的生活內(nèi)容。關(guān)鍵是在抒寫中，找到獨特的視角和獨特的表現(xiàn)方式。一個題材，不是寫一次就不能再寫了，每次寫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同是樹葉，每一片都不一樣。正如我們不可能一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纯茨切┩}詩，每個詩人寫出來的都不一樣，各有各的角度，各有各的理解。即使是同一個詩人，各個不同時期，寫出的同一個題材的詩歌，作品也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