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
自呂梁而下
□ 李敬澤
編者按:
今年的《十月》雜志第二期,刊發(fā)了李敬澤先生《自呂梁而下》一文。該文通達古今、兼?zhèn)湮奈洹R蛔x之下,深覺文采斐然、情真意切,不禁大為贊嘆。編者取得李敬澤先生的允許,特全文轉(zhuǎn)發(fā),與讀者諸君同贊同賞。
李敬澤先生是我國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散文家,曾任《人民文學(xué)》主編,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書記處書記。著有評論集《為文學(xué)申辯》《致理想讀者》《會議室與山丘》《跑步集》等,散文集《會飲記》《詠而歸》《青鳥故事集》等。
此山自黃土高原站起,左手按下去一個晉中盆地,跨晉中、向太行;右手隔黃河指陜西,黃河浩蕩犁開黃土,奔赴壺口而去。
這是呂梁山,一山斷秦晉,分出西北華北。
關(guān)于呂梁山,我知道什么?
我知道呂梁,兒時看過連環(huán)畫《呂梁英雄傳》,后來讀過馬烽、西戎的《呂梁英雄傳》。
呂梁是山西一個地級市。
由《呂梁英雄傳》,我知道,抗日戰(zhàn)爭中,這里是日軍所抵的最西之地,在這里,呂梁英雄攔住了他們,再不能向西。
馬烽是文學(xué)史上山藥蛋派的代表性作家,上世紀(jì)80年代末他自山西來京,任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我曾在不同場合遠(yuǎn)遠(yuǎn)見過他。
呂梁有好酒,汾酒。
有好酒處必有一條好水,汾水。
汾水之南有汾陽,現(xiàn)在是呂梁轄下一個縣級市。
汾陽有郭子儀。郭子儀平安史之亂,功比天高賞無可賞,最后封了汾陽郡王,“好一條老漢他本是關(guān)中人,救唐王平天下他封在汾陽?!?/p>
汾陽姓郭的人必定不少,比如郭德綱,祖籍汾陽,不知從哪一代離了汾陽去天津,生了個小兒子就叫郭汾陽。
汾陽有賈樟柯。賈樟柯的電影里,汾陽是宇宙的中心,飛機、火車、長途客車、大卡車、小汽車、自行車,來來往往載著人在世上奔忙,自汾陽出走、向汾陽歸來。
最后,我到了汾陽才知道,汾陽有個賈家莊。賈家莊本不是賈樟柯的莊,但賈樟柯現(xiàn)在以此為家,辦一個活動叫“呂梁文學(xué)季”。此來正是為此。
這一晚,賈家莊里上演山西梆子《打金枝》。
廣場上,黑地里站滿了人,男男女女,指指點點,忽然風(fēng)翻荷葉,笑成一片,有孩子騎在大人脖子上仰天看月。此情景仿佛賈樟柯的《站臺》。《站臺》里的野臺子是在遙遠(yuǎn)的、無限遙遠(yuǎn)的上世紀(jì)之末,臺上臺下鼓蕩著野地般荒涼的欲望和苦悶,眼下這臺戲卻已到2019年,鮮花烈火、富麗堂皇。
鑼鼓起,大幕開,汾陽郡王把壽筵擺。
郭子儀今日慶壽誕,金玉滿堂好兒孫一雙一雙上前拜,偏剩下小兒子形單影只名叫郭曖,卻原來,郭曖的妻唐王的女升平公主她擺起了架子不肯來。
小郭曖,氣沖沖,回宮找到公主說明白。說明白就說明白,天下事有黑就有白,公主道:君是君來臣是臣,哪里有為君的倒把臣來拜!
郭曖聞聽氣沖斗,沒有我老郭家賣命,哪有你老李家的江山來!
——這個破韻押不下去了,總之,郭曖急了怒了,一抬手,打了公主一巴掌。
打老婆啊,這是家暴!今天下午幾位女作家女學(xué)者剛剛在村里另一個臺子上討論了女性地位和女性權(quán)利,晚上這個臺子上就一耳光打出了父權(quán)夫權(quán)和男權(quán)的威風(fēng),郭曖這廝他是不是覺得他是個男人就比皇帝還大就比天還大,他這是要用一巴掌來宣布世界是他們的歸根結(jié)底還是他們的,他這是喪心病狂啊他就是比封建皇帝還大的反動派!
但臺子上下,戲照唱,戲照看,男男女女并不肯就此翻臉。我們之所以在寒風(fēng)中看戲,不是因為我們沒看過,《打金枝》誰沒看過呢?中國的戲看的就是熟人熟戲熟悉,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我們就是要在戲里把我們熟悉的人生溫習(xí)一遍,神州不會陸沉、天下不會大亂、打金枝不會鬧成打離婚,因為熟悉,所以安然。
一出《打金枝》,根本要義就是三個字,北方話叫“和稀泥”,八級泥瓦匠,南方話叫“搗漿糊”,上海老阿姨。南北同心,天下同理,說的就是一個過日子難得糊涂。戲臺上,郭曖和公主青春明亮照人,年輕,所以遇事要分明,公主論君臣,郭曖講父子,忠和孝針尖麥芒;公主論名分,郭曖擺功勞,名與實如火如水,這日子過不下去了、這世界眼看就要翻車。謝天謝地,還有唐王有郭子儀,年紀(jì)一大把胡子一大把,早知道這個理講不清,這個架打不得,我大唐靠的是老郭家拼命沖殺,老郭家反大唐又得拼命沖殺,這個架打起來,就要從家里的壇壇罐罐打到山河破碎一地,一場安史之亂,總?cè)丝跍p少三分之二,難不成再減三分之二?于是,唐王罵閨女、郭子儀捆兒子,哄得小兩口重歸于好,從此后和和美美過日子,紅紅火火、地久天長。
此時月朗星稀,臺上臺下的人,最終都是笑了。這戲唱了幾百年,從封建主義的明清唱到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民國,唱到了新中國。山西梆子唱、京劇唱,幾乎所有地方戲都唱,唱遍天下州府,所唱的就是時間中的智慧、老生老旦長須白發(fā)的持重穩(wěn)當(dāng)。
——倒也不僅是中國,自有人類大抵如此。山洞里走出一個人,一抬頭,前邊還有一個人,兩個人往前走,前邊又有一個人,三人圍兔總好過一人逐兔,于是合作打兔子。但三人行必要吵架,打到兔子烤熟了必有四條兔腿三張嘴的分配難題。那就談,比一比誰的功勞大,談好了,繼續(xù)一塊兒打兔子,蛋白質(zhì)供應(yīng)充足。談崩了,分道揚鑣,各追各的兔子,忙幾天各自追不到眼看要餓死,人類文明危乎殆哉。荷馬史詩《伊利亞特》里,阿基琉斯就狂怒了,宣布兔子不打了,自己要回山洞了,因為他作為強者未能公平地得到強者的報償。這個小郭曖,也是個阿基琉斯啊,打老婆當(dāng)然是絕對錯誤,但是,他真正怒氣沖沖提出的問題是,郭家為王朝立下了如此巨大的功勞,我們是否得到了公平。年輕人的血氣和沖動把這出戲把世界推到了懸崖邊上:你要的是什么公平呢?莫非你要當(dāng)村長當(dāng)皇帝不成?唐王和郭子儀必須把這個懸崖上的問題糊涂到平地上去。所有胡子長的人包括孔子、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他們都站在唐王和郭子儀一邊,他們接受世界的不完善,他們深思熟慮、老奸巨猾,他們通過《打金枝》宣傳推廣老年的、安靜的德性。
戲散了,賈家莊的路上清輝如霜,路兩邊是高樹,早春疏朗的枝杈印在幽藍(lán)的天上?;氐阶√?,是幾幢仿建的老式洋房:徽音水坊、煥章別墅、正清金屋等等。徽音是林徽音,煥章是馮玉祥,正清是費正清,他們都曾來過汾陽,他們來過賈家莊嗎?應(yīng)該來過的吧?,F(xiàn)在,呂梁山下,中國的肘腋之地,他們毗鄰而居,可以開會了。
我本一俗人,當(dāng)然希望住到林徽音家,白日里被人領(lǐng)著一路走來,一抬頭,卻是站在馮先生門前。我真的不想住在他家,我是文人書生,與馮相處不安,地久天長、一夜安眠還是住在林家。1934年,梁思成、林徽音與費正清夫婦相偕來到汾陽考察古建筑,彼時偽滿洲國已經(jīng)成立,希特勒已經(jīng)上臺,五洲震蕩,天下欲沸,他們卻注視著那些老的、舊的事物,那些在歲月中經(jīng)受磨損經(jīng)歷風(fēng)雨、地震、兵火而依然幸存依然屹立的事物,那些不變的、具有長須白發(fā)的恒久品性的事物。而馮先生,很難想象他對此有什么興趣,1930年,風(fēng)云突變,軍閥重開戰(zhàn),蔣介石一方,閻錫山、馮玉祥和桂系一方大戰(zhàn)中原,閻馮戰(zhàn)敗,馮借閻一角地暫且容身。這個人注定不能在呂梁山下安居,他身上有洪荒之力,他的天命就是破壞一個舊世界。1924年北京政變,馮先生大鬧一場,到最后出其不意、聲東擊西,一把撕毀1911年的《清室優(yōu)待條例》,驅(qū)趕溥儀出宮。戲不是這么唱的呀,臺下眾人大驚,對!老子要的就是你們這大吃一驚,《打金枝》的戲散了吧,不再有懸而未決、不再有猶豫留戀、不再有揖讓和糊涂,從此后白刃相見、水落石出。這個民族正處生死存亡的危機,在危機中把一切視為例外,更何況不過是一紙《優(yōu)待條例》。
這座房子小了、這張床也小。馮先生會撐破這間臥室。我不知道他的確切身高,我看過照片,他比合影者高出一大截,他是巨人猛虎,這個人必對他周圍所有的人形成威迫,他在亂世中嘯聚起龐雜的大軍,他會在暴怒或故作暴怒中狠抽部將的耳光,耳光啪啪響亮,將軍立正站好,然后他會命令將軍在他的臥室外徹夜站崗?,F(xiàn)在,我的房門外可能就站著這樣一個倒霉的將軍,《打金枝》的世界不復(fù)存在,他心中一千架漁陽鞞鼓一起敲響,安史之亂正動地而來。
忽然想起,多年前讀陳公博回憶錄,上世紀(jì)三十年代,中國被日本迫上懸崖,汪精衛(wèi)、陳公博等結(jié)成 “低調(diào)俱樂部”,他們認(rèn)為他們有“理性”、世界大勢了然于胸,他們斷定中國無法與日本對抗,中國太弱了,必須尋求妥協(xié)。但是,馮玉祥這個“莽夫”,他堅決認(rèn)為必須打、只有打,陳公博在回憶錄中帶著蔑視,帶著秀才遇見兵的無奈寫道,每次談到中國所面臨的種種不可能時,馮大爺根本不聽,只有一句話:打!打到勝利!
——歷史站在這高昂壯碩的血性漢子一邊,把那群整潔消瘦、彬彬有禮、“體面”“理性”的紳士們掃進了垃圾堆。在危機狀態(tài)中,歷史由血氣翻騰的激情和決斷所寫定。1924年,馮玉祥把溥儀轟出紫禁城,紳士們莫名驚詫,他們被馮的決絕魯莽嚇住了,胡適甚至說:這是民國史上最不名譽的一件事。后有鼠目寸光者看大事,以為沒有當(dāng)年的倉皇出宮,或許就不會有后來的偽滿洲國,其實只要腦筋稍微轉(zhuǎn)個彎就能想到,假如溥儀仍留在故宮北平,在日本掇弄下難保不會搞出更大的爛事。在1924年,胡適見不及此,馮先生自己也沒想那么多,胡適講客氣,馮先生則不管三七二十一掀了桌子。哪有什么地久天長,真要長久的話,皇帝如今還坐在宮里,時間猝然提速,世界轟鳴,欲絕塵而去,現(xiàn)在,需要一個魯莽無畏的人來解決這個BUG,他一抬手就解決了它,順便以絕對的輕蔑,宣布了那個長須白發(fā)、請客吃飯的溫良恭儉讓的舊世界的完蛋。胡適嚇了一跳,王國維嚇了一大跳,嚇得都不想活了,他們未必多么愛大清愛溥儀,他們只是深刻意識到了這件事背后的邏輯。
在這個太行與黃河之間、呂梁之下的村莊里,林徽音、梁思成、費正清和馮玉祥成為鄰居,他們被博物館化了,被從各自的世界中提取出來,如安放在玻璃柜中的藏品,各自被燈光聚焦、照亮,各有各的心事?,F(xiàn)在,馮玉祥從這幢房子走出去,在花園里,碰見了深夜未眠的梁思成和林徽音,他們會談些什么?在1930或1934年,他們或許無話可說,道不同不相為謀,話不投機半句多。但如果再過些年呢?比如1944年,林徽音千里流亡,僻居宜賓李莊,臥病在床,據(jù)說,她的兒子梁從誡曾經(jīng)問她:如果日本人打進四川怎么辦?林徽音說:“中國念書人總還有一條后路,我們家門口不就是揚子江嗎?”
——此時這一腔血,林和馮是一樣的。
再過五年,1949年,馮玉祥昔日的部將傅作義簽署了北平和平解放的協(xié)議,固然是兵臨城下、大勢不可當(dāng),但戰(zhàn)場雙方的商量何嘗不是出于對這古都、這故宮,對民族生活的長久歲月和恒常價值的眷念和珍重。而此前一年,馮先生已歿于黑海的船上,彼時,他正滿懷憧憬地奔赴新的中國。
賈家莊里,梁思成、林徽音、馮玉祥,見那邊遙遙走來一個童子,走近了,卻是馬烽。1930年,馬烽8歲,1934年,馬烽12歲,1958年,馬烽36歲,在賈家莊完成了《我們村里的年輕人》劇本初稿,1959年,電影在國慶10周年前夕上映?!估铮以隈T玉祥的房間從電腦上搜出了這部電影,那是60年前的中國故事,2019年,我來到了這個故事的根基所在:賈家莊。這呂梁山下的村莊,千百年來貧困、孤獨,4000畝可耕地中2800畝是鹽堿地,它在封閉、脆弱的生存循環(huán)中耗盡全部能量。一代一代人老去,時間周而復(fù)始。但是現(xiàn)在,時間挺直了,時間獲得了方向,這里有一群年輕人,他們要打開這個村莊,劈開兩座大山、跨越三條深溝,從遠(yuǎn)方引來清水,洗去鹽堿,讓這里成為流淌奶與蜜的地方。
在網(wǎng)上,我讀到了劉芳坤、田瑾瑜兩位山西學(xué)者合寫的論文,他們敏銳地注意到了劇本中一個意味深長的現(xiàn)象,盡管片名是“年輕人”,但在馬烽的行文中,卻始終貫穿著一個集體的、抽象的指稱——“青年”:“一伙青年正在鋤地,一個個汗流浹背”,“青年們紛紛報名”,“歌聲繼續(xù)著,青年們在未打通的那段崖上和塌下來的巨石上打著炮眼”……在山西人的口語中,其實是不使用“青年”這個詞的,這不是呂梁山和賈家莊的詞,它來自北京、來自普遍性的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從梁思成的父親梁啟超的“少年”,到李大釗的“青春”,到陳獨秀的“新青年”,青年是決絕地向未來、向現(xiàn)代而去,是血氣、激情和夢想,是斷裂然后創(chuàng)造,是舊邦的新命。必須是“青年”,不能是“一伙年輕人正在鋤地,一個個汗流浹背”,“年輕人們紛紛報名”,“歌聲繼續(xù)著,年輕人們在未打通的那段崖上和塌下來的巨石上打著炮眼”,這其中隱含著一種老年視角,“年輕人”終將被收回自然的生命周期、周而復(fù)始的日子,而“青年”,這個使山西人、使賈家莊人感到陌生的、不自然的詞,以它超出日常經(jīng)驗的光芒和生硬,拒絕被注視拒絕被收回,它喻指著、它本身就是宏大的歷史主體,將這個村莊向著未來和現(xiàn)代打開。
——忽然想起,我其實是很近地見過馬烽的。1990年底,我從被停刊的《小說選刊》調(diào)到《人民文學(xué)》,去八里莊魯迅文學(xué)院的招待所和《人民文學(xué)》的主編程樹榛見面。老程和馬烽都是從京外調(diào)來,暫住招待所。馬烽蒼老,就是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農(nóng),他和夫人正圍著一個電爐子下面,山西人啊,想必是自己搟的面,像招呼一個年輕人一樣,他說:來一碗?
我很后悔沒有吃一碗馬烽的面。
歸去來兮,調(diào)到北京的馬烽大部分時間仍在山西,過了幾年終于徹底回去。這不是他第一次回去,建國初期,他就在中國作協(xié)工作,1956年終于在34歲時回山西,掛職汾陽縣委副書記,從此,他在賈家莊有了家。這里不是他的家鄉(xiāng),他的家鄉(xiāng)在呂梁地區(qū)的孝義,但汾陽、賈家莊離呂梁山更近。在一張1980年的照片上,我看見馬烽走在賈家莊的鄉(xiāng)親們中間,整個人明朗舒展,是走在他的風(fēng)光、他的山川里。
天亮了,一群人去看馬烽當(dāng)年所居的小院。進得門來,迎面是馬烽的坐像,他端坐在椅子上,依然老年形象。我忽然想,這是不對的,馬烽是青年是新青年啊,他屬于在20世紀(jì)塑造中國的青春洪流。22歲的馬烽和比他小半歲的西戎寫出了《呂梁英雄傳》,來此之前我專門找了一本帶上,這是一本多么粗糙的書,但正是這種粗糙令人震撼折服,事件與行動、抉擇與戰(zhàn)斗,密如疾風(fēng)猛雨,作者和讀者都不能停留、無暇沉吟,必須奔跑,在混亂的戰(zhàn)場上拼死和求生,沒時間、也不應(yīng)該把這一切編織成嚴(yán)密周詳熟練得包了漿的故事,戰(zhàn)爭和危機中的書寫不是繡花,是立即開槍。
但在這一切的底部,有一個根本邏輯:生命、時間、歷史的循環(huán)必須打破,為了使世界獲得前行的動力,必須張揚身體的澎湃“血氣”,老成持重、深思熟慮是怯懦的,糊涂和忍讓是可恥的,懸崖之上,只有搏斗,再無茍活。呂梁英雄們秉青春之血氣,雷石柱、康明理、孟二楞,這些康家寨的年輕人,說服、帶動、反抗他們的長輩,義無反顧地把這個村莊推入了滾滾向前的歷史。當(dāng)青年們和強行入侵的日本鬼子干起來的時候,他們也就把康家寨打開了,從此這個村莊進入現(xiàn)代歷史、奔向一個現(xiàn)代世界。直到《我們村里的年輕人》,決心創(chuàng)造新生活的高占武依然不得不與長須白發(fā)的高忠爺爭辯,在后者看來,年輕人暢想的未來不過是少不更事、癡人說夢。而在影片上映的1959年,黃河那一邊的柳青正在對《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做最后的修改。年輕的梁生寶力圖打破祖祖輩輩的命運循環(huán),在此地,走異路,變成別樣的人們,但他的身上卻不僅是血氣,而更多俄羅斯式的沉思、憂郁,甚至是馬烽暮年的蒼老……
現(xiàn)在,賈樟柯走進馬烽的小院,馬烽會對他說什么?以我的直覺,垂暮之年的馬烽不是一個喜歡教導(dǎo)別人的人,很可能,他只是從大碗上抬起眼,說一句:來一碗?但是,如果是寫《呂梁英雄傳》的22歲的馬烽、寫《我們村里的年輕人》的34歲的馬烽,賈樟柯碰見他、我碰見他,我們又會說什么?2019年,我55歲,賈樟柯49歲,我們已是比馬烽更老的老人。
誰知道呢?賈樟柯的電影,終究也是關(guān)于“我們村里”、“我們縣里”的年輕人,馬烽在片名中使用“年輕人”或許是對口語、對日常經(jīng)驗、對恒常土地和歲月的妥協(xié),而在賈樟柯這里,“年輕人”似乎正在從“青年”中離散出去,變成加速器中向著四面八方漫射的原子。
但誰知道呢?也許有些事仍然在,馬烽把康家寨、把賈家莊置入了廣大的空間、廣大的世界,歷史不再是時間問題,不再是僅由時間標(biāo)定的價值,他和柳青,他們把時間空間化,向著遠(yuǎn)方和遠(yuǎn)景、向可能和不可能敞開和擴展。當(dāng)馬烽遇見賈樟柯,他會發(fā)現(xiàn),空間仍在,但那已不是隱喻和轉(zhuǎn)喻,那就是必須使用交通工具去跨越和抵達、去置身其中的地理空間,這不再是《伊利亞特》,這是《奧德賽》,奧德修斯們是否記得回家的路,還是,他們的家在路上?
在賈家莊,我待了兩夜。第一夜,是《打金枝》,第二夜,是音樂會。
暮靄沉沉,鋼琴在流淌彈跳飛翔。這不是音樂廳,這是幽藍(lán)的天之下、這是群山之間。樂聲透明、飽滿,似乎上空膨起一個巨大的玻璃的氣泡,收攏著珍惜著所有的聲音,讓所有的聲音閃閃發(fā)亮。
我忽然想到,此行竟不曾看見呂梁山。我想起上一次、也是第一次來到呂梁,那是二十多年以前,大概是1994年,由太原奔孝義,在孝義大醉,上車一路西行,醒來時,下車,唯見荒煙蔓草。余醉未消,我問,呂梁山何在?
我記得,同行者笑道:醉了醉了,腳下便是呂梁山。
2019年11月初稿
2022年2月20日下午1∶30定稿
(本文原載《十月》2022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