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隨筆
詩靈雕刻者
——易客詩稿讀后
□ 張海城
得易客詩稿四十首,閱罷,如人在目。易客善弈,亦善《易》。此二者內有乾坤,易客頗識其味,呼吸吐納,自成一派。易客對詩的喜愛,是我從當年聽課時即發(fā)現的。與其說他在給我們講詩歌,毋寧說他是在講自己。易客把他的生命體驗融入穆旦、海子………或者也可以說穆旦、海子等人是散落在他處的易客。這就是我對易客最初的印象。
對詩,我是崇敬的。在中國文學的文體序列中,詩文是極尊貴極雅致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漫長的詩歌史中有太多雅致之作,明代以來文人的雅集更是將這種雅致生活化。至宋,以喝茶為例,原本極為生活化的東西經文人的渲染鋪陳變得異常雅致。如此或可理解魯迅在論及唐傳奇時所言:故論者每訾其卑下,貶之曰“傳奇”,以別于韓柳輩之高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詩人之所以能夠立于文體之巔,非此文體自身所能達,歷代文人的詩歌認同確屬其重要推手。然“興廢系于時序”,自梁啟超輩高抬小說的地位,其流揚及今日,大有以小說代文學之態(tài),是以詩在當下遭遇了同其極尊貴極雅致的過往極不相稱的窘狀。詩變得破碎,變得陌生,甚至變得可以設計。“詩歌死亡”的聲音在坊間悄然散開。
在以傷痕文學發(fā)端的新時期小說潮流涌動的年代,北島、顧城、芒克、海子、西川、于堅等一批詩人的嶄露頭角,不能說不是當代詩歌的一次集體爆發(fā)。就在朦朧詩攪動詩壇的時候,易客還是一名以中文為專業(yè)的大學生。在那個最具詩意的年代,讀著最具詩意的專業(yè),便有了今天最具詩意的易客。
對詩,易客是極崇敬的?!安划斠驉勰蕉鴲鬯?當因愛自己的靈魂來愛他”(《唯有詩》),這是易客詩觀的核心。故而與其說易客在寫詩,毋寧說他在雕刻自己的靈魂,用一把叫做詩的刻刀。為此,他極為注重練字,注重詩歌體式,注重詩意的呈現。因崇敬詩歌而崇敬詩人,在易客的詩歌中你可以看到昌耀,穆旦,海子,艾略特,泰戈爾,羅伯-格里耶。這個名單還可以更長,在那些我尚未讀過的其他詩稿中,一定還有很多很多詩人。就眼前的詩稿而言,易客把最多的篇幅獻給了海子。
《斷章:懷念海子》,共5章。不知何因,詩人來到了山海關,漫步于當年海子殞命之所。“一朵烏黑的火焰/在我身中燃起”,不可拾掇,“我的心/因你離去/從此成為傷口/無法治愈”。詩人與海子的心當是同頻共振的,所以“目光與你對接/我不須再讀你”。當海子的靈魂在暗夜來訪,詩人對他說“你的神情如從前一樣憂郁/你的話音如從前一樣悲傷”。在《斷章:懷念海子》中痛惜不是主調,雖然詩人覺得“詩的天空/因你離去/從此出現一片空虛”,但正是一眾有如詩人般崇敬海子、崇敬詩歌者的存在,“空氣中到處都是你的聲音”。
在易客的詩觀中,“靈”當是一個重要內核。這既體現在總體性詩歌觀念中,也具化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里?!办`”、“靈魂”、“靈體”、“靈光”、“靈魅”、“精靈”是這一觀念的具體呈現,其源竊以為當在易客的《周易》研究?!吨芤住は缔o》言:《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關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碧K軾以為“夫《易》本于卜筮,而圣人開言于其間,以盡天下之人情?!保欀ㄐ|c《蘇軾文集》)可見,《易》或關乎天、地、人三才。易客研《易》多年且頗有心得,不可能不知曉個中三昧。易客又常習道家吐納之術,自然對道家思想心有所系。如是種種,共同建構起易客“靈”之詩觀。
“靈”在易客的詩歌觀念中或可理解為“詩靈”、“人靈”、“物靈”三類?!队麑さ梦业谋幼o》中在旋風中的“小小的靈”,《故鄉(xiāng)的夜空星河遼遠》中的“花之靈”,《小村莊》中的“靈魅”,《醉蝶》中的“三個精靈”,當然還有《斷章:懷念海子》中的“詩靈”。至于“靈”的所指,當在其詩歌話語的邊緣處、縫隙間,在其詩意的末尾,甚至整體的詩歌樣式中,自是可意會不可言傳。由是,有“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等等在古詩中俯拾皆是的味道氤氳于易客詩中。
易客說他是“大地的守夜人/孤獨地守護著大地上人們的夢”(《守夜人》)。這讓我想到魯迅。魯迅以決絕的姿態(tài)向一切有礙“靈明”舒張的糟粕開戰(zhàn),王富仁稱其為“中國文化的守夜人”。如該詩所言,易客所守護的是人們的“緊張”,“死亡、憂傷和哭泣”。它們在人們的睡夢中開花,易客用詩句將其照亮,而他用詩句照亮的還有那些照亮自己“生命的詞匯”(《詞匯》)。譬如下面這首《祖屋》:
幽暗的祖屋里/祖母骨節(jié)粗大的手/在油燈下剝開顆顆花生的殼/柔嫩的花生仁從祖母的指縫慢慢滑落/粗瓷碗中落入的花生仁/靜靜地反射著祖母慈祥的目光
一些日常詞匯/和祖母一起隱居在祖屋里/它們也學著花生的樣子/長出了木質的粗糲外殼/若想品嘗它們內里的甜美/必須耐心地把它們的殼敲碎
油燈下祖屋里祖母剝花生的剪影在詩句中熠熠生光,照亮了祖母和詩人的過往。那些同“祖母一起隱居”的“日常詞匯”,詩人并沒有將它“敲碎”。其實,詩人已經品嘗到“花生仁”的味道,但他更鐘情敲碎的過程。
易客把這些“花生”擺在我們眼前。想吃到“花生仁”,照例需要剝開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