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明高

一

韓思中的短篇小說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那些寫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的短篇小說。他總是能把動物的心理感受和喜怒哀樂寫得活靈活現(xiàn)，生動形象，活潑有趣，令人難忘?！洞笈５挠洃洝罚ā秴瘟何膶W(xué)》2020年第4期）就是寫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的一篇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

《大牛的記憶》，不是很長，七八千字的樣子，僅有五小節(jié)。這五小節(jié)中，第二小節(jié)至第五小節(jié)是這篇小說的重點內(nèi)容，,就是寫山村年輕后生大牛對六條小黃鼠狼的惡作劇及其后果。結(jié)構(gòu)十分均稱而精巧，不枝不蔓。當你讀完這篇小說之后，你或許就能感覺出來，第一小節(jié)的難能可貴，匠心獨具。

人性是小說最后的深度。僅僅將小說的人性深度理解為寫惡或?qū)懮?，這肯定是很不夠的，很片面的，很膚淺的。因為人類迄今已有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絕對的善或者絕對的惡都是不存在的。所以，優(yōu)秀的小說家還不是把精力僅僅用在寫人性的惡或者善上面，而是用來寫人性中諸種因素的糾纏和沖突上。他們可能將其中的某種因素選擇為主流，但在讓主流的奔騰前行過程中，總會讓人的各種欲望共同涌動在人性的河流中，生動而形象地呈現(xiàn)出震撼人心的撞擊與喧囂，呈現(xiàn)出人性復(fù)雜的本質(zhì)和它自然形成的過程。

二

《大牛的記憶》，故事很簡單，卻很壯烈。大牛在陽坡地里給土豆松土。天氣十分干旱，已經(jīng)到了仲秋了，依然悶熱難受。太陽已經(jīng)掛在西山坡頂，他已決定扛起鋤頭回家，卻忽然發(fā)現(xiàn)了重大的秘密：在坡地旁邊松軟的泥水池里，“六條耗子般大小的小黃鼠狼，一律把它們光禿禿的腦袋兀立在泥水面上，吱兒吱兒地扭動著，很受用的樣子?！贝笈５男睦?，自然地生出了一股強烈的好奇心，“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把這排腦袋一個一個從泥水池中撥出來,甩在泥水池的硬坎處?！眲傇跊鲟侧驳臐衲嗨锟旎钕硎艿男↑S鼠狼們，突然被甩在干燥火熱的硬坎上，當然是“驚恐不安地發(fā)出吱兒－－吱兒——類如小雞小雀般稚嫩的叫聲”。大牛的心里充滿了快感，“快活地笑了”。他看到一個一個小黃鼠狼在地上“微弱地掙扎著，仿如“垂死的鱔魚”。 此時大牛是單純而善良的。他用手撩起水，給它們一個個洗了澡，又把他們重新插入泥水中。“他想，他沒有理由動這些黃鼠狼，他有什么理由呢？”

好奇心必然滋生好勝心。它們都是會讓人產(chǎn)生欲望的原始驅(qū)動力。正如斯賓諾莎在其《倫理學(xué)》中所說：“好勝心不是別的，正是我們內(nèi)心產(chǎn)生對某個事物的欲望，我們之所以對它有欲望，是因為我們想象到其他與我們相仿的人有著同樣的欲望?！倍且环N令入著魔的行為,它會在人的心中放不下，從而產(chǎn)生極想知道其結(jié)果的新的欲望。這樣，欲望就又成為一種嘗試，一種沖動,或者一種快感，一種渲泄，一種征服。大牛正是如此，他居然對此念念不忘。第二天來到“干燥得快要冒煙的土坡上”，他看見那兩個年輕的黃鼠狼，“很認真，很專注”地把它們的孩子們一個個栽在泥水池里，才悠閑自在地找食物去了。大牛“溜溜達達”，“百無聊賴”，“暗忖，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做點什么？”于是，他就把這六只小黃鼠狼掉過頭來，將它們扭動的腦袋和吱吱吱的聲音一齊按入泥水中。但是，人的欲望，卻不是其欲望本身，而是處于運動中的欲望。在人的內(nèi)心深處，欲望總是通過各種運動而體現(xiàn)，而那些運動又會引發(fā)其他欲望。之后的一瞬間里，他“心里忽然冒出一個惡作劇的念頭，這個念頭，很快把他自己弄得莫名興奮”。“他挨著個兒，把小黃鼠狼們露在外面的尾巴往起拉了拉。他發(fā)現(xiàn)這些筷子般粗細的尾巴，有些還在動，一扭一扭地如同蚯蚓一樣，但大多數(shù)已經(jīng)變得僵硬了。”此時的他，“確確實實已經(jīng)再沒有鋤地的興致了”。

三

兩只年輕的黃鼠狼叼著幾只半死不活的田鼠回來了，看見它們的幼子都死了，“發(fā)出了幾聲凄楚悲愴的嘶吼”，“直如閃電一般劃破晚霞，持久在天空中肆意游走，經(jīng)久不散”。這個時候，大牛竟然“忍耐不住”，發(fā)出捧腹大笑的聲音。兩條黃鼠狼頓生無窮的力量，“肚腹上、脊背上的毛蓬蓬松松地”立刻“支奓開來”，發(fā)出了駭人的叫聲。大牛在它們這“絕望的嚎叫聲”中忽然“后悔起來”，但一切都遲了，不可挽救了。兩條年輕的黃鼠狼，忽然變成無數(shù)個黃顏色的大圈，包圍了大牛,沖撞他，撕咬他。一開始，他還不以為然，奮起反擊。但是，終究是徒勞的，他竟無法逃身，漸漸“通身上下已經(jīng)沒有了半分力氣，只覺得手膊上、腿髁上、腰背上正被黃鼠狼們肆意地抓撓著，拖拽著，撕啃著”，最后,“大牛憑籍著腦際中殘存的丁點兒記憶，拼盡全力，呼喊出一聲：娘吔——”

巴赫金曾經(jīng)說過，“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對話”。是的，世間的一切關(guān)系,說到底全都是對話關(guān)系。這些不同世界不同意識的對話，造就了萬物的豐富性和多樣化。而韓思中運用個體化的經(jīng)驗想象力，創(chuàng)作出的這篇短篇小說，給人類發(fā)出了緊急而重要的警示：人總是自以為是，自以為大，自以為聰明，破壞對話的平等，人總是在弱者面前顯得那么貪婪、那么狠毒、那么殘酷，人總是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這時，我們突然才明白，作家為何要在第一小節(jié)寫大牛小時候的一個故事：我們可以想象，當大牛還是小牛的時候，肯定是父母心目中的一個可愛而乖順的小寶貝?？墒沁@個小寶貝在出生后半歲大的時候，就得了“一種鄉(xiāng)下人稱作水痘的病”，渾身上下長滿了那些“黃豆大小，水晶晶亮瑩瑩的小泡”，疼得他每天有氣無力地嗷兒嗷兒地叫?！班l(xiāng)間缺醫(yī)少藥”，實在沒有辦法。 “小牛娘就顧不得多想了，把年輕而豐腴的臉貼在小牛的身上，他用嘴巴，去吸吮小牛身上破裂的小水泡。吸完一個，小牛娘朝地上吐一口，然后再吸一個，直至將小牛渾身上下的小水泡吸遍”，而小牛娘卻“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怪病”，“肚子就發(fā)面團一樣鼓脹起來，與十月懷胎的產(chǎn)婦一般無二?！蔽覀円簿湍芾斫猓莾蓚€年輕的黃鼠狼為何在最后與大牛進行不要命的抗擊,直至大牛死亡為止。因為同樣都是母愛的力量。母愛的力量是無比巨大的，是任何力量都不可戰(zhàn)勝的。

四

我一直認為，韓思中是一位批判意識很強的作家。他的小說總是在不停地觸摸著人的精神，千方百計地洞察著人性內(nèi)在的諸多層面。他總是想對人生命潛在的精神狀態(tài)進行深度探尋，對人性內(nèi)在的渚多層面進行深度發(fā)掘。

大牛其實并不是一個壞人，而且善良單純、憨厚老實，但是,卻如此地、很隨意地和小黃鼠狼們玩了這樣的一出惡作劇。從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每一個人的身體里都是佛魔相隨，邪惡總是陪伴著善良而存在，善良的下面總是有邪惡在頑強地活著。善良是陽，邪惡是陰。善良在明處,邪惡在暗處。而且，在人類的身體內(nèi)部，善良和邪惡從來都沒有停止過搏弈。善惡存在的本質(zhì)，就是是非、羞恥、恩怨、愛恨等等。所謂的人生修煉，就是人的仁義之心，在善惡的浪濤里翻滾和磨礪，稍不注意，邪惡之念頭之力量，就會沖破和撕下人類的那些憨厚、慈善和正義的面具，干出像大牛這樣罪惡的“陰壞”或“陰謀”。

當然，這篇小說也告訴我們，人性的一切，包括善和惡，平時都如平靜的大海下面的暗礁一樣，不顯山不露水，只有到了特定的時間中，它才會被一步一步地顯現(xiàn)出來，露出它本來應(yīng)有的力量和崢嶸。正是在這些在善與惡的膨脹和放大中，我們才有機會看到人性的底色、潛能與復(fù)雜。

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shù)》中，一再告訴我們，“小說不研究現(xiàn)象，而是研究存在”，而“存在并不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場所，是一切人可以成為的,一切人所能夠的”。優(yōu)秀的作家，就是用自己強勁的思想穿透力，去表達對人類生命存在的一種獨特發(fā)現(xiàn)和傳達，去勘探人的內(nèi)心世界，去勘探人類存在的一切可能性。